屋子裡只剩下百里霽海和上官泠婼,二人隔著歲寒三友的落地罩坐著,陽光自盤長紋窗欞漏進,百里霽海很少來女塾走動,他是男子就算心無旁騖,也要守男女大妨,方才香草姐妹和上官泠婼說話時,百里霽海第一次得閒仔細打量這間書齋。
書齋為兩開間格局,以落地罩分割內外空間,外間兩幅牆上做了變體的博古架充當書櫃,架子上碼放著林林總總的書冊,畫軸,外間屋頂上開了天窗,天窗正對一張八仙桌;內間不大,陳設也相對少些,不過一案,一桌,一架而已;佈局本該外緊內松,結果內間因壘起的雜書,隨手放置的各種雜物,變得逼仄無比;百里霽海甚至在月牙桌的假山擺件下,發現一疊歪七扭八的字,估計是學生的作業。
他本以為如上官泠婼這般書香門第,簪纓世族出來的千金,會嚴於律己,結果,這書齋真的太充滿生活氣息了,簡直就是古風版的‘幹物女’。
“你的眼神告訴我,你覺得我在書齋裡太隨意了。”上官泠婼倏然開口,男子表情像背後非議他人,又被逮個正著,明明十分尷尬,又不得不憋出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
‘是我唐突了。’他唰唰寫道。
上官泠婼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的看著百里霽海,她年過四十,渾身銳氣已經磨盡,似一株遺世雅蘭,又似秋月瓊枝,與這凌亂的書齋極不相配,但上官泠婼被小魚引為知己,小魚也是不通家務的人,人以群分,百里霽海又覺亂是情理之中。
百里霽海言歸正傳,他再寫:‘小白有事請先生賜教。’
“你是想讓我教你寫婚書。”
‘是,我不知婚書當如何行文,怕言辭不當惹人笑話。’他寫。
上官泠婼握著湘妃竹紫毫筆潤了潤,在方才攤好的宣紙上,落筆,為他寫婚書。
她也不多贅述,寫那些無用的溢美之詞,不過二人都是孤兒,生辰八字要如何寫,上官泠婼頓筆,抬眼問外間的那人:“你們可有定生辰八字?”
‘辛未年,臘月初六日戌時生。’百里霽海不假思索的寫了一個年月日,他看上官泠婼仍停筆等著,恍然明白,又加了寫一句:‘我和小魚都一樣。’
“怎麼忽然想起寫婚書?”上官泠婼狀似無意的一問,百里霽海聽著覺得扎耳朵,她的語氣淡淡的就和一個相識的人問今天你怎麼還沒吃飯,可他就是聽著不舒服,像自己的秘密被人窺見。
百里霽海不自覺挺直了後背,肅起臉迎上上官泠婼試探的目光,他寫:‘昨日聽小易提起,才想到我與小魚還未寫婚書。’
“一時興起?呵,一紙婚書,寫不寫對唐小魚並無二致,是你怕了?”
‘我怕什麼?’百里霽海在紙上反問,落筆事早沒了方才的行雲流水,顯得有些沒有底氣。
上官泠婼不答反問:“你還有什麼不怕的?”
她手中筆未停,繼續一心二用,紙上衣次寫下籍貫、年庚、命名,再寫一段佳偶天成永結為好的吉祥話,冰人?他們以天地為媒妁,那隻好以朱曦與伐柯代之,落款是乙丑年甲戌月葵丑日。
大功告成。
她吹了吹紙面,待墨跡乾燥,外間的人仍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上官泠婼將花箋紙摺好放入信封中,起身繞過書案走到那人面前,對方聽到鞋子趿拉的聲音,緩緩抬起頭,面色有些沉悶,他伸手要接信封,上官泠婼遞出去的手忽然一收。
百里霽海手落空了,他劍眉蹙起,眼波冰冷,以唇語說了兩字:“多謝。”
“不客氣,不過,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把話說開。”上官泠婼戲耍一番後,把信封交了出去,繼而說道:“都說龍游淺水遭蝦戲,潛龍到底是潛龍,要飛昇九天,小白兄弟,小魚我很喜歡,她日後是有大造化的人,所選的夫婿要對她有裨益才行。”
“亂世求存,使的是非常手段,你有些小聰明,卻整日躲在小魚的羽翼下,終有一日會成為她的包袱,人貴有自知之明,你可要想明白才好。”她一改往日的清淡自持,變得咄咄逼人,太子身邊不乏皓首窮經的飽學之士,亦有勇武征戰的將帥之才,謀算千里的智士更不少,可這些人各自為政,互不相讓。
太子為人敦厚,仁慈,是個尚嘉的守成之君,可他不懂御人之術,太子妃謀略不俗,卻少了囊括天下的氣魄,更多是閨閣才智,這二人都不能統御下屬,以至於與十二皇子數次交鋒都敗下陣來。
上官家這代人才凋零,若想有從龍之功,需要有一位手段凌厲的家主,上官泠婼喜歡唐小魚,所以才不遠萬里為她牽橋搭線,她寫與兄長的家書中,一直不加掩飾對唐小魚的讚譽。
更是將唐小魚之言行,盡數寫在家書中,本意是想告知兄長,自己在水田鎮的忘年之交是個妙人兒。
怎想,月前家中來信,兄長問她,唐小魚可否改弦更張,又說此女與九弟甚是相配。
其實,在上官泠婼心裡,唐小魚就是所有癥結的良藥,如今兄長提出來,也正中她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