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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乞兒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 (1 / 5)

詞雲:

好漢從來難得飽,窮到乞兒猶未了。得錢依舊濟顛危,甘死溝渠成餓莩。叫化銅錢容易討,乞丐聲名難得好。誰教此輩也成名,只為衣冠人物少。

右調《玉樓春》這首詞是說明朝正德年間,一個叫化子的好處。世上人做了叫化子,也可謂卑賤垢汙不長進到極處了,為甚麼還去稱讚他?不知討飯吃的這條道路雖然可恥,也還是英雄失足的退步,好漢落魄的後門,比別的歹事不同。若把世上人的營業從末等數起,倒數轉來,也還是第三種人物。

第一種下流之人是強盜穿窬,第二種下流之人是娼優隸卒,第三種下流之人,才算是此輩。此輩的心腸,只因不肯做強盜穿窬,不屑做娼優隸卒,所以慎交擇術,才做這件營生。

世上有錢的人,若遇此輩,都要憐憫他一憐憫,體諒他一體諒。看見懦弱的乞兒,就把第二種下流去比他,心上思量道:“這等人若肯做娼優隸卒,那裡尋不得飯吃,討不得錢用,來做這種苦惱生涯?有所不為之人,一定是可以有為之人,焉知不是吹簫的伍相國,落魄的鄭元和?無論多寡,定要賙濟幾文,切不可欺他沒有,把惡毒之言去詬詈他,把嗟蹴之食去侮慢他。”

看見兇狠的乞兒,就把第一種下流去比他,心上思量道:“這等人若做了強盜穿窬,黑夜之中走進門來,莫說家中財物任他席捲,連我的性命也懸在他手中,豈止這一文兩文之錢,一碗半碗之飯?為甚麼不施捨他,定要逼人為盜?”人人都把這種心腸優容此輩,不但明去暗來,自身有常享之富貴,後世無乞丐之子孫;亦可使娼優漸少,賊盜漸稀;即於王者之政,亦不為無助。

陳眉公雲:“釋教一門,乃朝延家中絕大之養濟院也。使鰥寡孤獨之人悉歸於此,不致有煢民無告之優。”我又云:“卑田一院,乃朝廷家中絕大之招安寨也。使遊手亡賴之人悉歸於此,不致有飢寒竊發之慮。”這兩種議論都出自己裁,不是稗官野史上面襲取將來的套話,看小說者,不得竟以小說目之。況且從來乞丐之中,盡有忠臣義士、文人墨客隱在其中,不可草草看過。至於亂離之後,鼎革之初,乞食的這條路數,竟做了忠臣的牧羊國,義士的采薇山,文人墨客的坑儒漏網之處,凡是有家難奔、無國可歸的人,都托足於此。有心世道者,竟該用招賢納士之禮,一食三吐浦,一沐三握髮,去延攬他才是,怎麼好把殘茶剩飯去褻瀆他?我如今先請兩位教化陪客與本傳做個引子,一個是太平時節的文人墨客,一個是亂離時節的義士忠臣,說來都可以新人耳目。

明朝弘治年間,曾有一個顯宦,忘其姓名。他因出使琉球,還朝覆命,從蘇州經過。慕虎丘山上風景之勝,特地泊了座船,備了筵席,又開一樽名酒,叫做葡萄釀,是琉球國王送他做下程的,攜到山頂之上。帶了幾個陪賓,把絨單鋪了,一邊飲酒,一邊賦詩。

正在那邊搜尋枯腸,忽然有個乞兒走上山來,立在面前討酒吃。顯宦大怒,說他阻撓筆興,攪亂吟思,可恨之極,分付家人驅逐他。

他不慌不忙,回覆那顯宦道:“我只說列位老爺相公在這邊做甚麼難事,所以怪人攪擾,卻原來是做詩。

做詩有甚麼難處,怕人攪擾?我自討我的飯,你自做你的詩,兩不相妨,何須發惱?”說了這兩句,只是立了不動。

那顯宦對著家人,高聲大怒道:“面前立了個叫化子,如何做得好詩出來?還不快趕他去!”乞兒道:“面前立了個叫化子,就做不出好詩來;若還立了個正經人,連好字也寫不出了。虧那唐朝的李太白,面前坐了個皇帝,又立了個貴妃,尚且下筆如流,做出《清平調》三首,為千古之絕唱。難道從古及今,只有李太白一個,才稱得才子,列位老爺相公,還算不得詩翁麼?”顯宦聽了這些話,氣得目定口呆,要忍耐又忍耐不住,要發作又發作不得,與那幾個陪賓面面相視。

有一個陪賓道:“他不過在說平話的口裡,聽了幾個故事來,在這邊調唇弄舌,曉得《清平調》是甚麼東西?且待我盤他一盤。”就對乞兒道:“我且問你。‘清平調’還是古風,還是律詩,還是絕句?”乞兒道:“不是古風,不是律詩,也只怕不是絕句。”眾人道:“這等是甚麼詩體?”乞兒道:“‘清平調’三個字,就是詩體了,何須問得?”眾人笑了一陣,又問他道:“這三首詩是為何而作?詩裡面的意思,是說的一件甚麼東西?”乞兒道:“‘清平調’三個字,就是詩的意思了,又何須問得?”眾人又笑了一陣,就對他道:“何如?

你的馬腳露出來了。這三首詩,是為詠牡丹而作,叫做七言絕名。詩體尚且不知,題義全然不解,竟在這裡瞎猜。橫也是‘清平調’,豎也是‘清平調’,‘清平調’是件甚麼東西,可是吃得的麼”乞兒道:“這等說來,列位相公認錯了。這三首詩,不但不是絕句,亦且叫不得是詩,乃是三篇樂府。但凡詩詞裡面,可歌而不不唱者,謂之詩;可歌而兼可唱者,謂之樂府。若還這三首是詩,當初的題目,就該是‘詠牡丹’三字,不該叫做《清平調》了。所謂調者,就是詞曲裡面越調、商調、大石調之類是也。玄宗天子出這個題目與他,原是要被之管絃,使伶工演習,見得海宴河清,朝廷無事,聖天子安坐深宮,終日看名花,親國色,宴樂清平的意思,所以叫做《清平調》。

這三首稱府的妙處,在於文采既佳,宮商又協,所以喜動天顏,受了許多寵賜;若單單隻取文采,不過是幾首詠物詩罷了,為甚麼千古相傳,以為絕調?如今列位相公,詩體也不叫做盡知,題義也不叫做甚解,虧得生在今時,做仕宦的陪賓,還可以藏拙;若還也生在唐朝,與李太白一同應制,只怕文字做來未必中式。不但賞賜輪不著,連那兩盞龍鳳燈籠還要借重尊手提了,送李太白回院也不可知。”說過這些話,又拱拱手道:“乞兒粗鹵,不知忌諱,衝撞列位相公,莫怪莫怪。”眾人聽了,氣得面如土色,恨不得把頭髮揪了過去,痛打一頓,方才暢快。

只因礙了主人,不好動手。

那顯宦見他應對如流,又且說得理明義暢,知道是個文人墨士流落下來的,詞色之間,有些要優待他的意思。怎奈那些陪賓不服,不肯作興他。

內中有一個道:“他那些話,都是別處聽來的,世上盡有談今說古,口若懸河的人,乃至提起筆來,一個字也寫不出。

如今求老先生考他一考,若還筆下寫來的,也像口裡這等便捷,晚生們情願讓你上坐。”那顯宦就對乞兒道:“你會做詩麼?”

乞兒道:“像李太白那樣的樂府,果然做不出,若還只要成篇,不論音律,與這幾位相公唱和起來,或者也還應會得過。”

顯宦道:“取一幅詩箋、一副筆硯與他。”乞兒道:“這等求老爺命一個題,限一個韻。”顯宦道:“詩的題目不過是登高眺遠的意思,隨意做來就是了。料你做叫化子的人識不多幾個字,不好把險韻難你,限一個‘上大人’的‘上’字罷了。”

乞兒提起筆來,先寫個‘一’字,後寫個‘上’字,就丟下筆來,袖手而立,卻像做不出的光景。

那些陪賓看了,個個都掩口而笑。顯宦道:“我說你的胸中,不過一兩點墨水罷了,曉得做甚麼詩。才寫得兩個字,就住了手,世上有兩個字一首的詩麼?”乞兒道:“不瞞老爺說,乞兒的才雖然不如李太白,平日做詩的毛病卻與他一般,先有了斗酒,然後才有詩百篇。若還要我幹做,其實是做不出的。”

顯宦道:“就賞他一碗酒。”管家斟了一大碗,放在桌上,乞兒一吸而盡,提起筆來,依舊寫個“一”字,寫個“上”字,又丟下筆來,袖手而立。顯宦大怒道:“為何又是這兩個字,寫了這兩個字又不動了?”乞兒道:“只因才多酒少,接濟下來,所以筆機乾澀,寫不成篇。求老爺再賜幾碗,還你一揮而就。”顯宦道:“這等再賞他一碗。”管家又斟一碗與他。

他吃盡了,提起筆來,增上個“又”字,再寫“一上”二字,依舊丟下筆來,袖手而立。顯宦道:“如今還有甚麼講?”

乞兒道:“畢竟是酒少的原故,若飲盡此壺而詩不成者,罰以金谷酒數。”顯宦對家人道:“我明曉得他是騙酒吃,就拚這一壺舍他,若還再做不出,一總與他算帳就是了。”乞兒一手舉筆,一手拿碗,叫管家不住的斟。吃了一碗,仍寫“一上”二字。那些陪賓見他寫來寫去,不過是這兩個容易字,知道是白丁無疑了,正要打點報仇,不想吃完之後,就把這幾個容易字眼湊成一句,後面又續上三句,恰好是一首眺望的詩。顯宦取去一看,不覺大驚大笑,喝采起來。其詩云: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與青天傍;等閒回首白雲低,四海五湖同一望。

顯宦捏了這幅詩箋,扯那幾個陪賓到背後去商議,說此人口氣極大,必非以下之人,要拉他入席同飲。那幾個陪賓眾口一詞,都說朝廷重臣與乞丐之人同坐,近於失體,旁人傳播開去,有礙官箴。顯宦躊躇了一會,掉轉身來,正要與他說話,不想他詩成之後,飄然而去,任憑呼喚,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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