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雪華覺得老年人沒有愛情,兩顆雙鬢斑白的頭相擁,對著彼此的皺紋,除了經由對方一再地確認死亡將近外,別無用處。此刻卻覺得,假如能和劉老師一起開車去旅遊,一路吃過去,那將是何等快樂的一件事。快樂,應該就是愛情了吧……
水龍頭的水花濺到熱熱的臉上,冰涼涼,驚醒了雪華的胡思亂想。她關了水龍頭,手撐在水盆邊,發著怔。她出來打工,就是來打工而已,怎能生出這麼多旖旎的遐想?
此時劉老師恰好又往這邊走來,她此刻萬萬無法承受他任何一句溫和的話語。謝天謝地,手機恰好在口袋裡嗡嗡作響,雪華擦擦手,接通電話,是林越來電,口氣很著急,說爸爸胃病加骨折,住院了,但她正在外地出差,而且馬上就要第二次直播了,實在走不開,媽媽能不能回去看一眼。
雪華心裡咯噔一下,道:“你別著急,好好工作,我這就請假回去。”
雪華在醫院見到丈夫時,兩人都很不自然。在雪華心目中,林志民已成半個陌生人,林志民則是因為本就愧對妻子,現在這樣狼狽相,又落在妻子眼裡,更顯得自己失敗。但他又竊喜,骨折後朋友們緊急把他送進醫院,大劉、慧兒、老牛、老鄭四人輪番照顧他,照顧了幾天之後,大家有點不耐煩起來了。林志民知趣,他們聚在一起,原本為吃喝玩樂,怎可叫人家端屎端尿?但正好是可以把妻子叫回來的節點啊,此時不叫,更待何時?他就給林越打電話,暗示她叫媽媽回來。林越既走不開,也與爸爸想的一致,媽媽和爸爸僵持了這麼久,本苦於這結何時能解,正好天遂人願。
朋友們見雪華終於回來了,都很高興,一是覺得自己從道義上解脫了;二麼,中國人歷來喜歡破鏡重圓結局,看戲的癖好。他們起鬨著,志民,老婆回來了,你可算有人管了。雪華笑著,並不反駁。
正熱鬧時,力姐來了。前幾天她忙著剪影片,處理和老包的事,沒來得及看林志民,今天短暫地抽了個空。她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也知道上醫院探望病人是該送點禮物的,左手舉著一束大大的鮮花,右手提著一袋水果。雪華向她道謝,接過花。兩人一照面,均微微一笑。雪華此刻對力姐的感覺與從前完全不同,不知為何,對她多了一份親切。此番出走賦予雪華不同的心境,突然在某種程度上能理解力姐。
這紅紅黃黃造型別致的花束非常大,在床頭櫃一擺,其他東西悉數讓位。大劉接過那袋水果,開啟一看,笑道:“力姐,志民是胃病,你買了這麼多香梨和西柚,想整死他呀?”
大家笑,力姐也不以為意,跟著笑道:“梨不是敗火嗎?全是進口的,貴著呢。他不能吃,你們吃。”她對人間煙火的耐心就這麼多,給出一點,象徵自己尚在人間,這就夠了。而人們也很習慣她這樣,不但習慣,而且佩服。
正好是飯點,慧兒已經幫著林志民從醫院食堂打來飯,是一碗軟爛的面條,上面澆了點土豆肉末。林志民皺眉,說一股大鍋煮出來的飯菜的味道,不好吃。大家都看向雪華,讓老公吃好,尤其是讓生病中的老公吃好,是妻子義不容辭的責任。雪華沒說話,只是幫他把一次性筷子掰開,交錯著颳了刮毛刺,遞給他。大家調侃著雪華,還是得老婆好。力姐並沒有加入起鬨,一直站在窗邊打電話,健身房有人要接手,她忙著議價。
林志民的左腿閉合性骨折,並不算嚴重,打了夾板,養了兩天,可以出院了。醫院見家屬來了,問要不要出院。林志民說要,住在醫院實在太不舒服了。雪華幫著辦了出院手續,兩人打了車,一起回了家。力姐的花束實在不好拿,林志民說不然扔了,雪華卻說難得人家一片心意,拿著吧。林志民腿不方便,坐後排,但力姐的花束佔了車裡最大的位置,害得他不得不緊緊貼著窗坐。
到了家,雪華拉開門,屋裡一股久不通風的混濁味道撲面而來,處處蒙塵。雪華先把沙發擦了擦,讓林志民能有個地方坐下,接著拖地,收拾屋子。林志民坐在沙發上,看著妻子忙忙碌碌,恍若隔世。他給正在出差的林越打影片電話,告訴她自己沒事,媽媽回來了,又轉著鏡頭,給林越看正在臥室換被套的雪華。
林越正在回京的火車站候車室,看到媽媽在家裡忙碌的身影,看到熟悉的擺設,看到爸爸消瘦的臉,又白了一層的頭發,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有什麼東西壞了下去,也有什麼又好了起來。時光流逝,人們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好在這代價不會白付。
林志民也鼻子發酸,安慰道:“我沒事,骨折不嚴重,胃病吃了藥,以後好好保養也沒事。你安心工作,不用惦記。”
林越讓他把電話給媽媽。雪華接過電話,林越道:“媽媽,你回家吧,不要再回北京了,以後和我爸爸兩人好好過。”
雪華道:“你放心吧,別惦著,我這頭先忙,掛了。”
雪華把家收拾得一如往昔的窗明幾淨,被套枕巾全換了之後,把林志民攙扶到臥室的床上。林志民躺下,頭觸到枕頭,如釋重負地一聲呻吟,很快就沉沉睡著了。
他醒來時,窗外已漆黑一片,看看手機,晚上八點了,這一覺他足足睡了四個小時。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客廳亮著桔黃色的落地燈,空氣中有燉肉的香味。他不想起床,恍惚憶起某些熟悉的片斷。童年的時候,偶爾黃昏時突然困了,飯前先去眯一覺,半夢半醒的間歇,聽著外面有大人說話或者廚房炒勺刮擦著鍋底的聲音,看著外面的燈光,心頭也是這樣踏實。那是時光在緩慢流淌,而人可以安心地順著它漂流的懶洋洋的喜悅。
良久,他方坐起身,下床,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著來到客廳。雪華在廚房,看到他已經起床,把砂鍋端過來,放到餐桌上,那是一鍋香濃的豬骨山藥湯。
雪華道:“吃飯吧。”
她的動作一如既往利落,口氣如常,像中間這一段長長的出走沒有發生過。幾十年的夫妻,她犯過錯,他也犯過錯,兩錯相抵,水過無痕。他曾經反複克服對她“扶哥魔”行徑的不滿,像端著一碗有砂子的飯一口口吃掉,她也應該是這樣的吧?人偶爾的失控在所難免,所以他趕她走,嘲笑她,冷落她,這些事兒,她也該像把飯裡的砂子一樣嚥下去。過日子不就是這樣?人非完人,孰能無過,一筆勾銷吧,都這個歲數了。
雪華還是睡客房,行李箱裡的衣服也沒拿出來掛在衣櫃裡。林志民能理解,哪能說和好就和好啊?再過幾天,氣消了,一切就都恢複正常了。夜裡,他依然睡得很香。即使雪華不睡過來,只要想著客房裡有個她,有個無言的、忠實的、溫乎乎的、活生生的老伴兒,他的心裡就有底了。
第二天起床,陽光燦爛,桌上一如從前,擺著豐盛的早餐:現和麵現煎的蔥油餅,攤雞蛋,粥是養胃的小米粥。昨晚力姐那束花已經被雪華拆成幾束,擺到窗臺、餐桌和邊櫃上,明媚媚的,是均勻點綴的喜悅。
林志民挪動著,坐到了桌邊,想起妻子做的羊肉泡饃最好吃。從前早餐的時候她會給他做羊肉泡饃,羊腿肉頭天晚上放到電燉鍋裡,定上時,早起時已燉至軟爛。濃鬱的湯裡灑一點白胡椒粉,饃是現下樓買的,買回來還是熱的,泡在湯裡吃,外層酥脆,內裡軟糯又有嚼勁,吃完胃裡暖乎乎的。
“好久沒吃羊肉泡饃了,明天你給我做吧。”
老婆回來了,他終於告別東一頓西一頓地吃預制菜了,謝天謝地。家常菜的魅力,就在於這樣的小火慢燉,一對一地手工定製。當她把這食物端給你時,每一口你都能感受到愛意和被尊重。妻子是個偉大的人,她忍住了日常生活的庸碌、乏味,直接把豐盛熱烈的結果給他。有了妻子,他才能忍受這庸常到令人抓狂的日子。為什麼要到今天他才發現這一點?幸好他發現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