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常田高興極了。如果從文理的角度來看,這一篇比閻連科剛剛展示的那一篇更加優秀。閻連科那篇還侷限於個人的小小體驗,而這一篇,有著一種“大散文”的韻味,把個體感悟和歷史思考打通了!
他興奮地給這篇文章打了一個高分。
後面的閱卷過程,由於大家的心態都調整過來了,所以也能接受這屆參賽者的普遍平庸和偶爾閃光。而這一屆最大的驚喜,則來自一個寫繁體字的選手——自然是香港學生。
「砵蘭街騎樓的霓虹缺了“麻雀”的“雀”字,阿伯照樣摸著十三么。我常蹲在美都餐室二樓,看對面大廈外牆的招租紅紙——那些被風撕去的空白處,總有阿婆用白粉筆寫上“天官賜福”。張師奶的報攤永遠在《明報》副刊右下角留一處空位,說是給走失的貓登啟事,雖然十年來只登過尋傘啟事。最妙是粵劇青衣唱到“煙花會謝,笙歌會停”時,總在“停”字拖出三拍空白,讓鑼鼓鈸的餘震填滿戲棚。原來這座城市最會玩填空遊戲,擦去的不是痕跡,而是給市井傳奇留道暗門。黑板上的空白多像油麻地避風塘的潮間帶,我們該學招潮蟹,在退潮的沙灘寫下轉瞬即逝的詩行。」
與大陸學生喜歡用精緻的語言訴說那些“高大上”的文化議題不同,這位香港的同學用極其生活化的場景,就把“空白”這個意象呈現出來了。
這種文字具有豐盈的生命力和可以用手指觸控的真實質感,讓閱卷的評委欣喜不已,立馬把它提交給了評委會主任王安億。
王安億身為新時代的“海派作家”,本身就善於在作品中用密集的生活化意象來呈現層次豐富的閱讀感受,對於這篇作品也異常喜愛。
所有一等獎作品都要經過評委會主任的再次打分,王安億也毫不猶豫地寫下了最高分。
同時她也舒了一口氣。《新芽》雜誌邀請她來當這一屆的評委會主任,她也是有心要把復大創意寫作碩士點的招牌打出去,自己就是最好的招生廣告。
隨著張潮的成功,這幾年各個大學的“作家班”(創意寫作)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大有僧少粥多之勢,競爭在所難免。
雖然這個專業尤其特殊性,每屆也就大貓小貓三兩隻,但能吸引誰來就是一個問題了——比如當年的張潮,別說一個頂倆了,頂八個就行。
燕大、燕師大至今還拿著他的光環在收編兵馬,不少地方上嶄露頭角的新人,都被這兩所學校吸納了。
之前王安億看著手裡流水般過去的稿子,內心其實挺愁的,和趙常田的感受差不多,都覺得今年自己恐怕掉坑裡了,現在又能看到幾篇佳作,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一抬頭,看到時鐘已經指向了10點鐘的位置。這是門也被敲響了,開啟了,是張潮,拎著兩大袋的宵夜,身後還跟著來幫忙的雙學濤,同樣手裡兩袋宵夜。
王安億忙道:“大家都歇一歇,來吃宵夜了。”
眾評委都放下手中的筆和稿件,紛紛伸了一個懶腰。
王安億沒有著急去拿宵夜,而是笑眯眯地問道:“你寫完了?”
張潮道:“寫完了。好久不寫粉筆字了,乍一寫還挺累的,所以慢了點。”
王安億道:“等會我先下去看看?”
張潮露出燦爛的笑容道:“成啊,反正也沒什麼好保密的,本來也是要給大家看的。就是看了別笑話我就成,好久不寫這些小文章了。”
王安億走到窗前,像幾個小時前的趙常田一樣佇望樓下比賽場地裡三塊黑板,這時候已經可以隱約看到黑板被白色的小字填滿了。
出了一會兒神,王安億才道:“這就是你失望之處吧。”
張潮站在她的身邊,點點頭道:“是啊,這麼明顯的暗示,竟然一個學生也沒有看出來。其實我本來不用做這個‘遲到的參賽者’的。”
趙常田氣呼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當誰都像你一樣是‘孫猴子’,菩提祖師打了三下腦袋就知道怎麼回事嗎?”
張潮回頭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道:“我覺得他們當中有人想到了,但是誰都不敢真的把稿件寫到黑板上去。”
王安憶輕輕用手摩挲著母親留下的鐲子——這是她改行寫作時母親贈給她的——她道:“當年母親對我說過,玉碎瓦全,不如瓦碎玉全。可現在的孩子,既不敢碎玉也不敢碎瓦。”
窗邊的談話也引起了其他評委的注意,閻連科捧著一碗豆花走了過來,含混不清地道:“想得到,不敢做,那比沒想到的還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