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一支奇兵奔襲敵後,出其不意拿下黎陽倉,徹底掐斷馮孝慈的活路。這招雖然匪夷所思,卻並不是程名振的首創。在調兵遣將時,他心中臨摹的便是去年雄武郎將李旭千里奔襲,一舉端掉楊玄感的糧庫之舉。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對兵法一竅不通的大當家張金稱,居然能清楚地看出這條計策的來龍去脈,並且對策略的成功充滿了信心,彷彿結果本該如此一般。
不光是程名振一個人吃驚,在座的其他幾位寨主、堂主們都紛紛放下了酒碗。他們之中有人甚至連去年黎陽城外發生過什麼戰鬥都沒聽說過,瞪大了眼四處打聽,“那個,那個李將軍是幹什麼的。咱大當家怎麼如此推崇他?”
“好像是大將軍的一個晚輩!我隱約聽人提過!”有人對黎陽之戰僅僅聽說過一鱗半爪,卻非常喜歡充大頭蒜,“據說他帶著數千騎兵,從涿郡直插黎陽。大旗都進了黎陽城,守城的將領還沒弄清楚誰來了呢?”
“胡說,分明是打了一場野戰的!”立刻有人大聲指出說話者的錯誤。“就咱們去年次圍攻館陶那會兒,李將軍順著官道千里奔襲夕陽。守將元務本倉促迎戰,被李將軍拍馬過去砍了他的腦袋!”
“嘶!”旁聽者倒吸一口冷氣,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故事,大夥只是在閒談時聽人說過,根本不敢相信。在現實中,以一當十的高手已經非常罕見了。即便是郝老刀那樣身手,被二十個手持長矛的壯漢圍住,照樣得被戳得渾身都是窟窿眼兒。
“那守將麾下計程車卒呢,就那麼看著主帥被人砍?”
“快,你懂不懂。那李將軍據說是飛將軍李廣的後代。飛將軍,你聽聽這個綽號,就知道他的動作有多快了。黎陽城據說有好幾萬將士,根本沒來得及拔刀,主帥腦袋就被李將軍割了!”
酒喝到目前這種狀態,即便有人說牛在天上飛,也沒誰會感到驚奇。談著,談著,大夥就忘記了話頭的起因,亂紛紛地說起各種關於神仙、劍俠的傳聞。有能縮地成寸,一步十里的。有能將身體藏在麻雀窩裡,趁人不注意施放冷箭傷人的。還有能御劍飛昇,千里之外割人頭顱的。反正千奇百怪,怎麼玄怎麼來得過癮。就是沒人仔細琢磨琢磨,如果張金稱有一個大隋高官做晚輩,他又何必被人逼得扯旗造反呢?隨便讓那個高官晚輩寫張條子,從魏郡到信都,哪個地方官員會不給三分薄面?
這個疑問被程名振藏在了肚子裡,在酒宴散後,他悄悄地跟在杜疤瘌身後,低聲問道:“岳丈,您和大當家兩個跟李將軍熟麼?我怎麼老聽大當家提起他!”
“熟!”說起李旭,杜疤瘌也是一臉自豪,“那孩子啊,我次見到他,就知道他是個人物。當時他才十四歲。人都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這話真的半點都不假!那孩子,嘖嘖……”
杜疤瘌滿嘴噴著酒氣,向程名振低聲解釋,“出塞販貨,那不是一般的辛苦。在路上你得把自己當牲口使,把馱東西的牲口當大爺伺候。八百里燕山沒完沒了,所有的道都是用腳磨出來的。即便是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次走那山路,也會累得叫苦連天。但人家旭子,自從離開家門,就一聲苦沒叫過。當初老麻子眼框子淺,總想方設法欺負他。但人家旭子無論白天多幹了多少活,稍稍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又生龍活虎!”
關於杜疤瘌和張金稱結伴出塞的往事,程名振也曾聽妻子杜鵑提起過。大隋推行重農輕商之策,不到家裡揭不開鍋的地步,很少有男子放棄田地,主動去做行腳商人。如此推算,這兩年在大隋新一代將領中風頭甚勁的小李將軍出身恐怕不是一般的寒微了。甚至拿他跟自己比較,程名振也覺得二人的家世不相上下。
而對方現在功成名就,自己卻深陷草莽。雖然從大當家張金稱、岳父杜疤瘌一直到底下的小嘍囉,都對自己非常友善。但程名振心中卻難以擺脫一種遺憾。如果當初還有選擇的話,他寧願做一個小小的府兵校尉,而不是鉅鹿澤的九寨主。雖然前者的地位看起來遠不如後者輝煌。
杜疤瘌談性正濃,根本沒注意到程名振眼睛裡的失落,頓了頓,繼續說道:“那年我們的貨物賣了個好價錢,大夥都以為發了橫財。一個個燒包得要死,盡撿著好馬往回劃拉。人家旭子和徐大眼勸我們買差一點的駑馬,以免招人惦記,我們還嫌他多事。結果一入了長城……”
老人搖頭苦笑,目光剎那就失去了人間的溫暖,“一入長城,官差就圍了過來。把大夥辛辛苦苦販回來的皮子和好馬都強徵了去,一文錢都沒給,每人只給發了一張三寸寬的紙條!”
怪不得張金稱等人要造反呢。換了誰被逼到了絕路上,也得臨死拉幾個墊背的!程名振同情地拍了拍岳父的肩膀,以示安慰,“官逼民反,自古就是這樣!那姓李的呢,他怎麼沒跟大夥一起造反?還有,徐大眼是誰?怎麼沒聽張大當家提起過這個人?”
杜疤瘌苦笑著嘆氣,“人家旭子是什麼命兒啊,怎麼會跟我們一樣倒黴?他和徐大眼兩個當時出塞,就是為了躲避兵役,免得去遼東當屈死鬼,根本不是為了做買賣!大夥剛到了塞外,他就被霫人部落族長的女兒看上了。嘖嘖,那族長的女兒啊,長得就像一朵花骨朵般,不知道每天多人看著。可人家就是看旭子順眼了,哭著喊著偏要貼上來!不過咱們旭子也不含糊,後來我聽說他跟徐大眼兩個幫霫部煉出了一支精兵,把規模比霫人部落大好幾倍的索頭奚部一戰就給滅了。嗨,人物到那裡都是人物啊,即便擱到巴掌大的池塘裡,也能攪出三尺風浪來!”
紅顏在側,寶刀在手,談笑間,敵國土崩瓦解。這種逍遙日子,程名振只是在夢裡見到過,現實中,卻是想都不敢去想。“此人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一邊羨慕著,他一邊繼續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那他後來怎麼又成了朝廷的將軍?徐大眼呢,後來就留在霫部了?”
“後來我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呃,嗯嗯!”杜疤瘌步履蹣跚,酒臭味頂著風都能暈倒一大片螞蟻,“官府給我們的那張條子,說是可以回鄉找地方父母官領回本錢。孫老大就帶著大夥回鄉跟官府交涉。結果地方官員先是一推二五六,拖著不給。到後來被孫老大擠兌急了,居然捏造了個偷羊的罪名,把孫老大給抓了起來!”
孫老大,肯定就是被張金稱火併掉了孫安祖了!程名振有心查探其中具體細節,屏住呼吸靜聽。怎奈杜疤瘌喝得實在太多了,說話根本就是前言不搭後語,“呃!痛快,今天喝得真痛快。小九子,你真給我長臉!我打了好幾年仗,從來沒這麼痛快過。呃!當年看到孫老大被抓了起來,大夥都傻了眼。後來你張二伯就核計著再出塞去找旭子,一方面把他和老麻子的孩子送到塞外去,免得被官府抓去徵遼。另一方面,想看看徐大眼家裡有沒有辦法,幫忙疏通疏通關係,把孫老大給撈出來。”
“估計李將軍不肯管。王四叔平時做人做得太絕!”設身處地從對方的角度,程名振搶先得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