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紅塵(一下)
儘管心裡藏著無數困惑,傍晚時分,善良的蓮嫂還是趁著天亮,早早地替程名振擦洗了傷口,重新換上了藥膏。兩個人都很尷尬,相互之間的配合難免生疏了些,偶爾用力不勻,程名振身上的傷口便流出股股膿血。把個蓮嫂嚇得臉色煞白,唯恐少年人責罵自己。程名振卻很大度,沒事人一般說道:“嗨!不疼!那些膿血早晚要淌出來的。淌乾淨了,說不定傷口能好得快些!”
“是我笨,不會伺候人!”蓮嫂眼圈一紅,訕訕地道歉。
見到他流淚,程名振心裡更慌,趕緊扭過頭來笑著安慰“你又不是郎中,會綁這些布帶子才奇怪!這些天我昏迷時,你不是也將我照顧得挺好麼。這樣,我閉上眼睛,直著腰不動,你就當我還昏著就是了。”
“程少爺是個好人!”蓮嫂抽了抽鼻涕,低聲回了一句。按照對方說的話去處理,塗藥和纏布帶的進度果然快了許多。即便如此,幾道大大小小的傷口處理完畢,也足足耗去了小半個時辰。把程名振疼得臉色雪白,豆大的汗珠子沿著鬢角一粒接一粒向下滾。
蓮嫂見狀,顧不上再胡思亂想,趕緊跑出去找參湯。兩大碗參湯落肚,程名振的臉上終於返回了一絲血色,歪在榻上,虛弱地喘氣!
“少爺,程少爺?程少爺,您可不能走啊!”蓮嫂心裡害怕,小聲替程名振喊魂兒。(注1)
“我,我沒事兒。這個該死的孫駝子,今天的藥怎麼這般煞人。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昏迷著!”程名振喘息了一會兒,閉著眼睛回應。
“那可不行。少爺如果還不醒過來,肯定把七當家給急死了!”蓮嫂見程名振終於能開口說話,破涕為笑。話音落後,猛然發現子又犯了口無遮攔地毛病,趕緊低下頭去,唯恐與少年人的目光相對。
程名振根本沒力氣睜眼睛看她,渾身上下的傷口無一處不疼得鑽心。為了避免蓮嫂過於著急,他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七當家,你說得是杜鵑麼?這些天,我恐怕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少爺知道啊?”蓮嫂驚詫地抬頭,然後又迅速將頭低了回去,“少爺知道,知道七當家每天,每天都,都來看你麼?為了這事兒,三當家跟七當家鬧得很不痛快。可七當家……”
話剛剛開了個頭,旋即被程名振沒頭沒腦地打斷,“三當家,是疤瘌叔麼?他已經回到老營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只比你們晚回來一天。這些日子,陸陸續續有弟兄們從外邊回來。聽說大當家反敗為勝,打得那個叫王世充傢伙抱頭鼠竄,周圍還有些小綹子主動前來商量入夥。但那些人看上去都不是什麼正經玩意兒,七當家正勸著大當家不要收留他們!”
“哦!”程名振昏昏沉沉地答應。傷口上的藥開始發揮作用了,熱乎乎的感覺開始取代疼痛,整個人的身體也開始變得軟軟的,費好大力氣才能集中起精神。
“六當家說大夥能活著回來,多虧了你的計策好!那個姓王的好像很有名,綽號叫做什麼碧眼狐狸,兩淮一帶不少當家人都敗在了他手上”唯恐程名振就此睡過去,蓮嫂不斷地給二人找話題。
“哦!”程名振迷迷糊糊地點頭。到現在,他終於探聽出了自己當天在跟誰拼命了。王世充,這員將領很厲害麼?名頭好像不怎麼響亮啊!程名振最近只聽說過來護兒、張須陀、李旭和宇文士及,比起這些當世豪傑來,王世充可謂名不見經傳。但那個人用兵卻很果斷,居然打了流寇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不是他被勝利衝昏了頭,自己那個簡單的埋伏,未必能見得了什麼效果。
“在運河邊吃了一敗,姓王的便縮排了館陶縣!周圍幾個縣城和堡寨俱不敢出頭,這樣,被打散的弟兄們才找到機會渡過運河,陸續回到澤裡。開始的時候,聽說張大王戰敗,澤裡邊幾乎家家掛黑,都以為出去的人回不來了。結果你猜怎麼著?”蓮嫂輕笑,瞥向程名振的目光中充滿了讚賞,“結果紙錢和香燭正冒著煙,人卻囫圇個回來了。弄得一家大小又哭又笑,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怪不得土匪們肯花本錢救我!”程名振心中暗道。他也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好生虧心,卻強迫自己不去尋找其他被救的理由。土匪就是土匪,即便他們中間出現幾個蓮嫂這樣的善良人物,也無補於他們的名聲。而平恩程家卻是世代忠良,絕不應該於土匪扯上太多瓜葛。
這樣想著,他對蓮嫂的態度也慢慢淡了起來。善良的婦人看不見程名振內心裡的掙扎,只是以為少年人是因為傷勢過重,所以才精神萎靡。反倒愈發仔細地照顧他,不停地拿溼布替他抹汗。
溼布醶上傳來的涼意讓程名振的靈臺一陣陣變得清明,但藥力和本能的逃避又讓他的心神一陣陣陷入模糊。迷迷糊糊間,他聽見蓮嫂給自己講鉅野澤裡邊的趣事,講野鴨子如何在蘆葦叢中孵蛋,講狐狸如何鑽進籬笆中偷雞卻被狗捉,講夏天時的荷花,還有冬天時的落雪。迷迷糊糊間,他說自己當年如何騎在父親的肩膀上看長安燈火,如何走丟了路,站在賣糖人兒的車旁大聲哭泣……
那些快樂和憂傷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偶爾提起來是如此地親切。程名振記得自己好些年沒跟人提起過了,不敢對孃親說,唯恐看到孃親的淚眼。也不敢跟王二毛等人說,否則必會被當做炫耀。只有躺在鉅野澤蘆葦編織的草蓆子跟不相干的人說,才不必有任何顧忌。反正自己終歸要離開,離開後就跟此地沒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