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東門(三下)
白天比夜晚更要難熬。昨夜的戰鬥雖然令人恐慌,但大夥看不清到底來了多少流寇,心中至少還抱著僥倖取勝的希望。而現在,希望已經變得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樣單薄。初升的陽光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包括每個鄉勇極力隱藏在心底的恐懼。
敵軍人數不是他們的二十倍,而是一百倍!如果那些揮舞著木棍砍刀的老人和小孩也可以算作士兵的話,可能眾寡懸殊更大。看見老弱嘍囉們單薄的身軀,你甚至不忍心向他們開弓放箭。然而,當他們跑到木柵欄附近的時候,卻會毫不猶豫地將砍刀和削尖了的木棒順著柵欄縫隙遞過來。
無論拿在多麼弱小的流寇手裡,兵器招呼到身上一樣會死人。鄉勇們為自己片刻的猶豫付出了慘重代價,一瞬間便倒下了十幾個。“捅死他們,不是他們死就是咱們死!”幾個隊正聲嘶力竭地叫嚷著再度衝到了第一線,染血的纓槍齊揮,帶頭將老人和孩子戳死在柵欄旁。
戰場上沒有憐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激戰再度於木柵欄兩側展開,殘忍且凌亂。站在指揮者的位置,程小九甚至無法相信流寇們的身後有將領統一排程。那種洪水般的攻擊沒有明顯的節奏,不分隊形,老的、小的、壯的、弱的,全都一窩蜂般向上湧。短刀、長矛、羽箭、投槍,各種威力和功能參差不齊的兵器也沒經過任何協調組織,只是一味地亂砍亂剁。很多時候,後排流寇射出的羽箭根本沒有飛越柵欄,便直接命中了前排流寇的脊背。被誤傷未死的嘍囉兵們則破口大罵,拎著兵器轉身回沖,將誤傷自己的袍澤打得抱頭鼠竄。
相對於流寇們毫無章法的攻擊,防守方的戰術則顯得整齊且有效。在流寇距離殘城八十步左右,他們便開始以羽箭攔截。竹製的輕箭殺傷力非常有限,嘍囉們身上插著四、五隻鵰翎還能在戰場上跑動的情況屢見不鮮。但這種羽箭覆蓋戰術最大的殺傷力體現在對士氣的破壞上,大多數嘍囉們都不具備帶傷作戰的勇氣。往往捱了第一箭後衝鋒速度就會減半。捱了第二箭後就會停下來擔心地檢視傷口。很少有人連續捱了三箭後依舊毫不在乎的向前猛衝,但到了這時,他們的身體已經不像沒受傷前一樣靈活了。隔著木柵欄,眾鄉勇可以非常順利地成全他們的勇敢。
匆匆搭建的木柵欄成了一道鬼門關,將活著的嘍囉們死死地擋在了關外。白蠟杆子纓槍與狹窄的柵欄縫隙配合起來相得益彰。如果不是鄉勇們突然發傻**,以短兵器為主的流寇很難將朴刀斧頭遞到他們身上。而鄉勇們只需要看準柵欄縫隙後的葛衣,狠狠將手中的纓槍刺出去,旋即必有斬獲。
從朝陽初露又廝殺到日上三竿,除了在剛看清楚對手情形那一瞬,因為心生憐憫而蒙受了一次不小的損失外,其他時間內,戰場的區域性優勢牢牢地掌控在鄉勇們手裡。雙方的戰損比例非常懸殊,有幾輪廝殺中,配合越來越嫻熟的眾鄉勇居然取得了殺敵五十餘,自損為零的巨大勝利。但是,程小九的心情卻沒有因為短暫的勝利而高興得起來,特別是當對方的營地上空騰起一陣煙塵後,他的眼角居然控制不住地抽搐了數下,好在當時戰鬥打得正激烈,才沒被弟兄們發覺他的慌亂。
煙塵是戰馬列隊跑動帶起來的。那意味著張金稱麾下有騎兵!雖然從煙塵的規模上來看,騎兵的數量未必能超過一千,但是在館陶周圍的平坦曠野中,一千騎兵足以踏碎五千到八千鄉勇組成的防線。更令人恐懼的是騎兵的長途奔襲能力。戰馬在平原上小跑一個時辰的路程,足夠普通人步行走上大半天。那同時也意味著館陶縣的官員和百姓根本就沒有棄城而走的機會,一旦他們失去城牆的保護,騎著戰馬的嘍囉兵們會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追上來,用橫刀將他們一個個砍殺於道。
“張金稱這個瘋子!”臉色煞白的董主簿破口大罵。騎兵帶起的煙塵正向殘破的南城牆迫近,以騎兵攻城,這種戰術前無古人,今後也未必有來者。然而木柵欄的高度是否能擋住戰馬一躍,著實令人不好說。董主簿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初為了從中撈取油水,將柵欄的高度從九尺三寸偷偷削減到了八尺五寸。省下的木料鐵釘錢至今還在家中的地窖藏著,一文都沒來得及花銷。
“戰馬來之不易,他未必捨得!”程小九皺著眉頭,對張金稱的目的做出如是判斷。“我估計他出動騎兵只是為了給自己人壯膽,順便打擊我軍士氣。南城的殘牆還有半丈高,不事先鋪出一條魚梁道來,戰馬無法接近柵欄!”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判斷,土黃色的煙塵在捲入戰場後,便慢慢小了下去。大約七百多匹高矮不同的戰馬排成一個五縱長隊,在距離城牆二百步左右的位置來回馳騁。看到自家騎兵,正如螞蟻般聚集在城牆附近的大小嘍囉們士氣大振,歡呼聲不絕於耳。但他們的攻勢卻一點點減弱下去,最後將所有活著的人都撤離了城牆。
騎著戰馬的嘍囉兵們身上穿著簡單的皮甲,手中的兵器也統一成了橫刀。他們先是耀武揚威在城牆下兜了幾圈,然後慢慢整隊,慢慢變成了一個齊整的方陣。緊跟著又是一通鼓響,招展的旌旗下,有名虎背熊腰的壯漢策馬衝出,風一樣馳騁到了木柵欄近前。
隔著大約五十步的距離,此人帶住坐騎,衝著全神戒備的眾鄉勇們大聲喊道:“誰是這裡的主事人,出來一下,我家大王有話對你說!”
“出來,出來!不敢出來就是大姑娘養的!”吃了虧的嘍囉兵們滿臉憤怒,七嘴八舌地在城外喧譁。
“你們才都是大姑娘養的呢,沒有爹教導!”
“沒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當賊!”眾鄉勇大多出身於市井,嘴上的功夫一點兒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順著對方的話題回罵,登時將眾嘍囉們氣得七竅生煙。
騎著戰馬的壯漢見自己一方在口頭上討不到任何便宜,趕緊揮了揮手,將嘍囉兵們的喧譁聲壓了下去。“請守城主將出來一見!張大王有話要說!”扯開嗓子,他繼續衝著木柵欄後的鄉勇們叫喊,中氣十足的聲音居然壓過了雙方發出的所有嘈雜。
身為臨時的行軍長史,程小九當然不能讓對方給小瞧了。分開保護著自己的鄉勇,向前急走了幾步,衝著城外的壯漢抱拳施禮,“程某奉縣尊大人之命守衛南城。壯士有什麼話,儘管跟程某說。程某若是覺得還有道理,定然將你的話轉給縣尊大人!”
一番成熟老到的場面話從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口中說出來,令聞者無不覺得愕然。騎馬的壯漢歪著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訓道:“你這小子好不懂事。張大王給你家縣令的話,關係到全縣百姓的生死。你一個毛孩子出來逞什麼強?趕快回去,叫城上帶頭的人出來見我,遲了便耽誤了全城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