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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銀杏的存在,一行人總是走走停停,普通腳程三天能走完的路,竟也拖了五天。一直到天文五年(1536)4月26日,才來到了美濃國地界。傍晚,一行人在美濃國東部惠那郡的巖村城城下町下榻。
“這裡的領主遠山左尉門衛(遠山景前)是個虔誠的佛門子弟,當政這幾十年來,在巖村城城下町修了不少佛寺,倒是香火旺盛,遠近聞名。”中杉虎千代帶著大家在城下町間穿梭,漫步在滿是佛寺的南城城下町,倒頗有一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感覺。其中遠山家的菩提寺大圓寺更是裝點得古色古香,很有格調,一看就造價不菲。
“這遠山左尉門衛倒是不錯,領地治理得有聲有色。”今川氏元自己也曾是僧侶,跟著太原雪齋遊學十幾年來倒是見過不少佛寺,可是能形成佛寺群的卻屈指可數。雖然比不上京都和奈良,但像巖村城城下町這種規模和水準的佛寺群,放眼天下也可排至前十。
“是嗎?”吉良瑋成輕蔑地啐了一口。
原來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經穿過了南城城下町,來到了東城城下町,劇烈的反差讓大家都愣住了。和南城的一派祥和相比,東城的破落和蕭瑟顯得那麼突兀,就彷彿里約熱內盧高樓大廈腳下的貧民窟一樣。町裡毫無人氣,遠處的農田盡皆荒蕪,殘破的房子裡鮮有炊煙升起,髒亂的街道上或坐或躺著不少拖家帶口的乞丐,乞求過路人能給口飯吃。而但凡還走得動的,早就攜家帶口搬離了這裡逃難去了。
“遠山左尉門衛熱衷佛門,大肆把軍費挪來建寺、請高僧、捐香火,卻疏於軍務防備。每次南信濃豪族來犯,便只派重兵守衛佛寺所在的南城,而對東城城下町不聞不問,任敵劫掠。他認為只要對佛虔誠,就能超脫事件一切不幸,每次戰亂後也都會在寺裡為死者禱告。”中杉虎千代指著這一片狼藉的東城,“久而久之,就是這樣。”
“狗雜種…”吉良瑋成狠狠地罵了一句。有理由相信,如果遠山景前此刻出現在他面前,即使身後隔著幾百大軍,吉良瑋成也會一劍把他砍了。
今川氏元看著那些可憐的乞丐,不由得嘆了口氣。離他最近的一處斷壁牆垣邊,躺著一家三口。男主人顯然已經病入膏肓,躺在全家為數不多的家當上——一張破草蓆。邊上的女主人衣衫襤褸,右腿已經被人打斷了,傷口觸目驚心,卻沒有錢醫治。她摟著懷裡同樣衣不蔽體的小姑娘,面前擺著一個缺了好幾口的瓷碗,不停地俯身請求往來的人施捨一點。小姑娘顯然還不完全明白母親在做什麼,但還是有樣學樣,懵懂眼睛裡微弱的光亮更讓人心疼。
可在這市町裡,又有誰有閒錢呢?而像這樣的慘狀,整個城下町裡更是數不勝數。
今川氏元向前幾步,走到最近的牆垣邊,把懷裡剩下的乾糧遞給了正在乞討的一家三口,又將兜裡揣著的盤纏盡皆灑於周圍其他的乞丐。在乞丐們感恩戴德的一片跪拜聲裡,今川氏元卻是悄然抽身而去。
“偽君子。”中杉虎千代雙手抱胸,似乎對今川氏元的善舉很不買賬,“你明知街巷深處還有更多的乞丐沒人救濟,怎麼卻回來了?”
“身上就這些了,都給出去了。”今川氏元拉開了空蕩蕩的衣襟。
“護衛你的忍者身上應該還帶著不少盤纏吧?”中杉虎千代卻彷彿一點餘地也不想給今川氏元留,滿意地看著今川氏元沉默了。
“我不是什麼為了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可以犧牲一切的爛好人,那些錢都是之後路上用的,不可能全部給出去,不然之後我吃什麼?”半晌後,今川氏元大方地承認道。
“所以其實你在乎的並不是那些乞丐的生活會怎麼樣,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心裡的感受罷了。你覺得幫助他們能讓自己有一種滿足感,一種成為好人、善人的滿足感,所以你才去幫忙的,不是嗎?這不就是偽善的君子嗎?亂世多少標榜自己是正人君子的好人,其實不都是這般德行?遠山景前不也同樣透過唸佛而心安理得?哪管治下的百姓到底在遭遇什麼疾苦?”中杉虎千代咄咄逼人地追問了一句,隨後朗聲道:
“我和五郎你不一樣,我就是真小人。每一分錢都是我家裡辛辛苦苦掙的,這些百姓和我一點關係,也不幫不了我什麼,我憑什麼給他們錢?再說了,你給這點錢有什麼用,真的能救活這幾家人嗎?就算救活了幾家人有什麼用,全天下成千上萬人你救得過來嗎?”
“我不會為了那偽善的滿足感而大發慈悲,我想的是怎麼平定亂世,終結這一切不幸的根源,讓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至於這過程中會死多少人,會濫殺多少無辜,我不在乎。和天下百姓相比,這點犧牲又算什麼?在乎這些眼前犧牲的人,才是偽君子。”
“聖人論跡不論心。”銀杏顯然對弟弟那套價值觀非常不認同,一邊擼著苗苗的毛髮,一邊輕聲道,“流浪貓救不過來,但至少苗苗不用在垃圾堆裡翻東西吃了。天下百姓也救不過來,至少先生讓十幾個家庭今晚不用捱餓了,但你呢?因為救不過來,就一個都不救嗎?你又何嘗不是找了一套為自己的冷漠所開脫的冠冕堂皇的藉口?不一樣是為了自己的感受?”
“……銀杏小姐,虎千代倒也說得不錯。”今川氏元笑著舉起手,示意銀杏不用為自己說話,“雖然我沒有虎千代說的那麼惡劣就是了。我幫助別人時,倒不全是想著自己的感受。我只是看到他們的痛苦,心裡覺得很不好受,所以就想幫他們去分擔那些痛苦罷了——好像你說這是在乎自己的感受也沒錯哈哈……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世間常理罷了。”
“這樣來看,我也就是個卑劣的逃避者。”今川氏元把雙手緩緩放下,背在背後,駐足而觀,無限唏噓地道,“我沒辦法拯救那麼多受苦受難的人,也沒有那份去拯救他們的心氣。我的善意和幫助,僅限於我目之所及的範圍內。看到可憐人,我心裡過意不去,就會幫忙。但亂世裡無數我看不見的痛苦,我都沒有那麼感同身受,我也不願或者說不敢去想他們的遭遇。”
“我還不如我的老師高尚,他和虎千代想成為的那類人很像。雖然他濫殺無辜、心狠手辣,雖然他對目之所及的可憐人們好像毫無憐憫之心。但是他心憂天下,他想著天下無數受苦的人,試圖透過殺伐結束亂世,拯救那些寂寂無名的天下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