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炎侯一方戰鬥力也不容小覷,足足湊了二十多萬大軍,人數上並沒有多大劣勢。但戰前的問題居然比聯軍還多,幾乎到了無法調解的地步。
護城河引自鴻溝故道,二十四個青銅閘門雕刻著星相圖與兵戈紋。城牆馬道暗藏七十二個弩機槽,每逢朔月便有守卒用鹿皮擦拭機關齒輪。匠人們至今保留著將指甲埋入模範的舊俗,說是能讓兵器通靈。前年暴雨沖垮箭樓,露出埋藏的盟書竹簡,簡上記載的鹽鐵之誓竟與當今安莎議會爭吵的內容如出一轍。
最鼎盛時,梁渥城頭同時飄蕩著九種旌旗:玄鳥旗代表魏肖侯嫡系,三羽纛是東部驃騎營標記,而那面繡著琥珀野牛的青旗,則是流亡貴族帶來的圖騰。酒肆地窖至今能找到黑麥啤酒與黍米醴同壇發酵的殘渣,跑堂的胡姬會用雅言吟唱破陣樂。
按照常規邏輯,炎侯首要行動就是將兵力收縮,集中優勢兵力形成區域性多打少強對弱。可他身邊的眾多元老貴族不幹了,收縮兵力第一步就是將自己的封地拱手相讓,進行大範圍的堅壁清野。說得倒是輕鬆,可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封地被燒成灰燼。最終,炎侯也不得不放棄這一戰略。
兩軍的第一戰就讓人大跌眼鏡,勝負幾乎是一邊倒。
在二皇子,不,在軍方所有人的預計中,這必然是一場硬仗,畢竟炎侯的武卒實力十分強勁。第一仗,愛梅德總共就帶了五萬人,驃騎兵都還沒上場呢。本想著,先手試探一下對方的戰鬥力,並不是真正決戰。可最後,對方竟潰逃得不成樣子,被俘虜、投降者足足十萬人。
阿德還從沒參加過如此大規模的會展,壓根沒輪到他出手,就已經結束咧,事後完全弄不明白為什麼會贏得如此輕鬆,還是卡蒂爾特給了他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
“能以少勝多是非常困難的事,以往的案例基本都是因為在區域性形成以多打少。炎侯的武卒雖然實力強勁,但恐怕他們內部並不團結,甚至不如我們。各懷鬼胎,難以集中兵力進行協同作戰。關鍵是,他們雜牌軍、偽軍太多了。”
“但人數上還是有巨大優勢啊?”
“偽軍根本無法用於作戰,因為控制不了他們,無法保證他們的戰鬥意志。這種道理他們一定也知道,但很大機率不會真的不把他們算作戰鬥力。制定的方案也會把他們放在其中,進一步的,運用到實際中,就成了拖後腿的存在。如果,他們可以直接捨棄偽軍,或許戰鬥力還可以得到提升,至少不會對偽軍再抱有希望了。把廢人當成正常人往往會帶來更多的負面效果,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們當空氣。但這,也不是說說這般簡單了。”
“他們想不到這點嗎?”
“當然想到了。炎侯那老傢伙,打了一輩子仗,這都想不到就別混了。”說完這話,卡蒂爾特方才覺得有些不妥,見阿德並無介意,就繼續說下去了,“他們也沒有辦法,環境已經如此,非一個人能改變的。如果炎侯真能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奮勇殺敵,他也不至於現在開戰了。內部無法同心,什麼都沒用了。”
“侯爺,如今回頭還不晚。只要願意投降,我們不會傷害你們,並且保留你們的財產。”大軍已經兵臨梁渥城下,二皇子率先出列,對著城牆上的炎侯喊道。
“不敢當啊,殿下這麼稱呼我,可擔當不起。”炎侯年歲不小,但中氣十足,即使到了如今山窮水盡的地步,仍然昂首挺胸,凝視城牆上的圖騰。據傳說,梁渥城牆的砌石會在血月之夜重現歷代攻城戰的影像,守軍可以透過觀察古人的戰術制定策略,“老夫本分地守著祖上產業,不知道殿下你為何起無名之師,以致民不聊生。”
“侯爺,叛國罪還需要詳細例舉嗎?這些年,你們為非作歹,侵害了多少行省的百姓,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罄竹難書,擢髮難數,如今卻還在嘴硬?!”二皇子說罷,對著一旁的阿德揮手示意。
下一個瞬間,只見一支羽箭飛出,筆直地射向城樓。
炎侯此刻批頭散發,因為那一箭竟精準地射中了他的發冠正中央,並且箭頭已經死死地釘進了石頭裡,拔都拔不出來。如此神功,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對於眼前的阿德,除了恐懼,倒也生出了無窮的敬佩之情。
早些日子,蘭瑟便已經令工兵掘開鴻溝故道,如今渾濁的河水裹挾著前朝沉戟湧向梁渥。
拂曉時分,安莎的議員親率三百重甲騎自側翼切入。這些佩戴山貓尾盔的騎士採用旋轉突襲戰法:首輪擲出帶倒刺的十字釘,次輪以馬刀削砍足踝,末輪竟用鐵鏈將敵屍拖拽成路障。其陣列掠過護城河時,水面倒影如鐵鸛掠水。
梁渥守軍啟動城牆暗藏的連星弩,每射擊九輪便需轉動星相齒輪復位。聯軍則以武卒後裔持蹶張弩對射,箭桿裹著議會廳扯落的綢幔,點燃後化作火鴉襲城。某支流矢誤中城樓日晷,晷針陰影恰好指向魏肖侯年間刻下的“慎戰“銘文。
被困期間,梁渥守軍發明了名為“灰餅“的食物。將箭樓鴿糞與地窖陳粟混合烘烤,佐以議會檔案熬製的鹽滷。有士卒食後產生幻覺,聲稱看見初代魏肖侯在城頭演示九宮陣。
在鹽商私宅改建的箭樓內,垂死的炎侯親衛用佩刀刮下牆面粉屑,那些混入珍珠母貝的灰泥,原是百年前某位貴族為情人修建密室所用。
陣亡者的鐵甲被投入城東化兵池,池底沉著歷代兵器殘骸。相傳每當月圓之夜,池水會析出藍綠色結晶,藥鋪稱其為“戰霜“,可鎮小兒驚厥。有寡婦偷撈亡夫脛甲熔鑄為鈴,懸掛簷下聽風鐸相和。
聯軍收繳的貴族金印被熔成七千枚“血粟錢“,邊緣刻意保留著“民為貴“印文殘跡。驃騎兵私分的琥珀念珠,三個月後陸續出現在郵局死難者家屬手中,每轉動一顆珠子,都能聽見梁渥城破當日的馬嘶。
按照二皇子的承諾,幾乎所有的貴族都保全了性命。財產嘛,說是可以適當保留,但土地房屋、士兵馬匹全部充公上交。可憐的炎侯就不走運了,二皇子根本沒有放過他的打算,反而當街進行處決。
“我早就想到了自己會有這般下場。但堂堂皇族,竟出了你這種出爾反爾的小人。卡洛真的是沒落了,換做是你老子、爺爺,也絕對不會如你這般不守信用。記得告訴你父親,他當年埋在梁渥城牆下的東西...還在滲血。”死到臨頭的炎侯依然不卑不亢,雖然神情萎靡,卻很平靜。
“炎侯罵我,我無話可說。但是,承諾也好、律法也罷,都只不過是依附著權力才能長期有效、堅不可摧的,如果權力要依附著他們,那一切都會完蛋。你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成王敗寇,你雖然只能逞口舌之力,可我卻深表理解。我允許你侮辱我。滅了你,從長遠看,並不一定就是好事,畢竟更東邊那位,大概比你更難對付。”說著說著,二皇子深深地嘆出一口氣,對老炎侯似乎還有些不捨,“原本,我可以留你一條性命。勝敗乃兵家常事,但你們做得太過分,已經覆水難收,只能一錯再錯。可以原諒錯誤,但不能原諒愚蠢。哪怕你的行為並不能代表你的才能,也只能委屈你們全家了。”
陣亡將士的骨灰需混入城牆灰漿,而貴族的遺體會被製成言俑,在陶土面具內封存臨終遺言,陳列於鴻溝閘口傾聽水聲。瓦里克留下的懷錶永遠倒轉,持有者能聽見自己死亡時的聲音。
劍鞘與皮革摩擦的嘶鳴先於寒光出匣,當長劍刺入人體時,阿德彷彿聽見了幼時打翻瓷罐的脆響,死亡的聲音在他耳中永遠帶著青花瓷的釉色。每代炎侯臨終前都會看見初代魏肖侯的幻象,而幻象中的對話正是當代炎侯兒時聽過的童謠。自此之後,卡洛帝國少了一個古老的諸侯國,多了一個充滿“民主氣息”的行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