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的嘴裡倒吸了一口氣,“噝”了一聲,納悶了。老魚叉怎麼會上吊的呢?這太不可思議了。上吊是女人的事。只有最沒有用的怨婦被人欺負了,找不到說理的地方,才會把自己吊死在枝丫上,讓風吹起衣角,讓頭髮撒滿了面龐,讓無助的三寸金蓮在空中搖盪。老魚叉這樣火烈的人,就是死,除了壽終正寢,他只能死在刀山上,死在火海里。他再也不能死在屋樑上啊。是被誰欺負了?在王家莊,只有老魚叉這個“高階社員”欺負別人的份,誰還有膽子欺負老魚叉?沒這個說法。不能夠哇。
“怎麼會的呢?”端方不相信,低聲說。
“哪個曉得。已經是二回了。”興隆憂心忡忡地說。
“究竟為什麼?平白無故的,老爺子沒這麼軟過。——問問他呢。”
“問過。”興隆說,“他不說。什麼都不說。”興隆擰著眉毛,抬起頭說,“你也不能撬他的嘴。”
端方說:“那也是。”
老魚叉躺在床上,很粗地進氣,出氣。看起來性命不會有什麼問題了。興隆突然想起來了,問:“你找我有事的吧?”端方說:“哪兒,沒事。想和你說說話,看你不在那邊,就過來了。”屋子裡熱得很,也擠得很。端方覺得自己礙眼了,人家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是一個外人,塞在這裡總歸不好。端方就順著次序對著一屋子的人點頭,告辭了。興隆一直把他送到天井的門口,關照說:“端方,這件事在外面就不說了。”端方拍了拍興隆的肩膀,替興隆把門關了,聽見興隆閂上了。
端方沒有從原來的道路回去,而是繞了一小段。主要是想把混世魔王繞開去。一瓶汽水是沒有問題的,可這會兒遇上,就尷尬了。沒想到這一繞反而繞出麻煩來了,在狹長的巷子口,端方看見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是三丫她媽,是孔素貞。端方想避開,來不及了,只能硬著頭皮頂上去。端方想,她也不一定知道的吧。其實孔素貞的這一頭也已經看見端方了,蠻彆扭的,蠻難辦的。主要是話沒法說。沒法說那就不說,裝看不見吧。也還是蠻彆扭的,巷子實在是太窄了些。兩個人各懷著各的心思,在又窄又長的巷子裡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孔素貞反倒是打定了主意了,自己好歹是長輩,不開口也是情有可原的。就這麼一路走過去。跟端方又有什麼好說的!孔素貞目不斜視,一張臉早已經漲得通紅。兩個人的距離眼見得就剩下四五步了,端方卻停下了腳步,說:
“大姨。”
這一聲“大姨”有禮了,但也古怪了,格外地突兀,反而把孔素貞嚇了一大跳。以孔素貞的年紀,做端方的“大姨”綽綽有餘了,但是,以她的身份,不敢當。這一聲同樣嚇了端方自己一大跳。端方從來沒有用這樣親熱的語氣和別人打過招呼,更不用說是對孔素貞了,完全是脫口而出。說出口以後自己再一聽,有了巴結的意味,是打人家女兒主意的意思了。心裡頭愈加彆扭了。孔素貞到底有了一把年紀,也站住了,鎮定了下來,口氣客客氣氣地,說:“是端方哪。”孔素貞想,個天殺的,把我好端端的女兒睡了,佔了天大的便宜,你倒像沒事一樣,這麼大熱的天還在這裡閒逛呢。想起自己的女兒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孔素貞抽端方耳刮子的心思都有。但端方這孩子好歹還尊了她一聲“大姨”,知書達理了。孔素貞看了看四周,沒人。想對端方交代兩句,是狠話,是警告的話,別再招惹我們家三丫了,要不然,我可就不客氣了。孔素貞想了想,也沒有想得起什麼狠話來,就是有,也說不出口。孔素貞意外地伸出了她的胳膊,搭在了端方的肩膀上,懇切地說:
“端方哪,拜託了。”
這句話含糊了。可意思又是明確的,端方你少和三丫來往了。看起來孔素貞還是知道了。端方一陣的害臊。想起了他和三丫的瘋狂種種,端方的臉頓時就變成了豬肝,禁不住低下了腦袋。但端方從孔素貞的語氣當中立即看到問題的另一面,他和三丫的事,怕敗露的是孔素貞,而不是自己。似乎是。要不然,她這麼客客氣氣地做什麼?她這麼低三下四地做什麼?這麼一想端方就顧不得害臊,心裡頭反而看見底了,心口突然湧上了一股說不上來路的大膽。我偏就和她好,你又怎麼樣?不聲不響的,其實是欺負人了。端方也含糊其辭了,十分孝順地回答說:
“知道了。”
端方鬱悶的心情一下子亮堂了許多,連步伐都強勁有力了。孔素貞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她不能把我怎麼樣。回到家,沒想到家裡頭卻來人了,所有的人都很高興,只有母親沈翠珍不太高心,笑容在臉上也有些勉強——紅粉的毛腳女婿賈春淦“上門”了,正在吃茶。所謂茶,其實和“茶”無關,而是紅糖煮雞蛋。這是王家莊流傳下來的風俗了。王家莊雖說窮,在“吃茶”方面卻有很深的講究,一般的客人是吃不上的。也正因為窮,“吃茶”自然成了招待客人的最高禮遇,是天大的臉面。這裡頭還有一些細小的、卻又是嚴格的規格,主要體現在雞蛋的用量上。如果是最珍貴的人,七個雞蛋。比較珍貴的呢,五個。至於一般性的,則最少也不能低於三個,否則就不能叫“茶”了。這就體現了主人的禮數。而這個規格並不僅僅體現在主人的這一邊,同樣體現在客人的這一頭。也就是客人的“吃”。你不能把碗裡的雞蛋全部吃光,要在碗裡剩下兩個,以示“吃不下”,這就文雅了,也表示主人的盛情有所盈餘。按理說毛腳女婿上門還達不到“吃茶”的規格,你是上門來奉承丈母孃來的,吃什麼“茶”呢?但是,紅粉年底就要出嫁,毛腳女婿眼見得就要轉正,成為正式的女婿,所以,賈春淦剛剛放下禮物,沈翠珍就使喚紅粉“燒茶”去了。在這樣的光景底下,給賈春淦一分臉,其實就是給紅粉一分臉了。你看看紅粉是怎麼幹的,“呼嚕”一下就往鍋裡砸了七個蛋。沈翠珍看在眼裡,臉上笑著,心裡頭罵道,個少一竅的東西,做什麼事情都不曉得輕重,春淦將來是你的男將,又不是你的祖宗,你打七個雞蛋做什麼?雞蛋不是你生的是不是?一抬屁股就犯賤!好在春淦倒是一個講禮的小夥,喝了不少的湯,雞蛋只吃了一個,碗裡頭還剩了六個。沈翠珍很熱情地勸道:“吃哉。吃哉。”春淦拿出三個碗,兩個撥給了網子,兩個送給了端正。端正和網子顯然已經等了半天,這會兒心滿意足了,端著碗走進了廚房。春淦原打算把最後的兩隻雞蛋留給沈翠珍的,紅粉已經端過去了。沈翠珍最氣的就是這一點。你等春淦把碗端過來,我沈翠珍自然會遞到你紅粉的手上,雖然是個假動作,看上去多麼其樂融融?你倒好,也不怕人家笑話。——你慢點吃,別噎住了。還打七個雞蛋,這個家反正也不是你的了,你就糟盡吧你就!
春淦和端方兩年沒見了,一進門,春淦嚇了一大跳。他記憶裡的端方還是一個瘦精精的少年,一轉眼,已經變得這樣了,又粗又壯,完完全全是一個大男將了。端方和春淦相互點了點頭,笑笑,算是招呼過了。春淦卻拿了一條長凳,和端方並著肩坐了,掏出香菸了,敬上,又替端方點好了。可不要小看了這個小小的細節,它體現了春淦過人的精明之處。春淦的那一對小眼睛,機靈著呢。端方一進門春淦就察覺出來了,這個家已經完成了改朝換代。王存糧早就軟了,端方才更像這個家的主人。他說話的表情和腔調在那兒呢。按理說端方將來要喊他“姐夫”的,他在端方的面前還要尊貴一些,然而,春淦知道,只要紅粉過了門,他端方就是“孃舅”了。“孃舅”最大,放在哪裡都是他尊貴。還有一點,最最重要了,作為“孃舅”,紅粉出嫁的那一天要靠端方“捏鎖”。什麼叫“捏鎖”呢,簡單地說,是當地的風俗,新嫁娘離開孃家的最後關頭,箱子上要掛上一把鎖,開著的。等新郎官所有的關節都打通了,做“孃舅”的才會站出來,把那把鎖“捏”上。這一“捏”,才是最後的通行證,新娘子才是你的。否則,新郎官的**當天夜裡免不了要放空炮。端方可是一個關鍵的人物呢。這麼一想春淦“捏”了“捏”端方的胳膊,受了驚嚇似的,神經兮兮地說:
“你真結實!”
端方說:“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