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分別之後的第一次見面,互相說出的感覺都是對方沒變。其實他們都變了,變得侷促和生分,彼此相顧無言。韓丁還是重複了電話中的那句問候:“你好嗎?”羅晶晶也重複地做了回答:“好,挺好的。”她對韓丁也表示了真誠的關切:“你真要出國了嗎?你不是不想出國嗎,為什麼又變了?”韓丁轉頭看遠處,遠處是一片嶄新的廣場和鮮嫩的綠地。他答:“是啊,人生就是這樣,變化無窮。”
羅晶晶也隨著他看遠處,她的目光在遠處綠地與噴泉的開闊處與韓丁會合,他們在關注同一個方向,但她的聲腔字韻在韓丁聽來,卻特別隔膜。
她說:“我出來的時候,小羽讓我問你好。他要我轉告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他今後是一定要報答你的。從小,他爸爸就是這樣教他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湧泉之恩,一生相報;一生之恩,以死相報,來世再報……”羅晶晶的視線依然留在遠處,她說:“我也一樣,我也要報答你的。”
韓丁淡淡地一笑:“以死相報?龍小羽肯為我去死嗎?”他說完自己都搖頭。但羅晶晶卻異常肯定地答道:“如果需要,他會的,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韓丁再次搖頭,更加果斷地搖頭,他搖著頭說:“龍小羽有他的處世哲學,我也有我的人生態度,我為人做事,不需要回報。我對你也一樣,只問耕耘,不問收穫。你還願意和我見面,還能說回報的話,對我來說已經是收穫了。”韓丁停了一下,問:“你今天來看我,龍小羽同意嗎?”
羅晶晶的視線還在遠處,她像個側面的雕像一樣紋絲不動,她說:“當然,他本來也想來的,可他今天下午要到鄭州去。鄭州有一個製藥廠想買保春口服液的配方和牌子,他去談談。等他回來,我們打算去一趟他的老家紹興,他說他想去看看四萍的父母。特別是四萍的母親,過去待他像兒子一樣親,他說將來保春公司要是恢復起來了,真的賺錢了,他一定要給四萍的母親養老送終。”
韓丁收回視線,他開始關注羅晶晶,那張臉依然美麗,在陽光斜照下就像韓丁在平嶺世紀大飯店第一次見到時的印象一樣光彩奪目。他說:“你們真的要恢復保春公司嗎,真的要把藥廠重新開起來?”
羅晶晶也收回目光,她的目光充滿了幸福感,就像韓丁當初把她從三元橋接到自己家時那樣甘甜。她說:“小羽已經聯絡了好幾家單位,他們都有興趣,其中一家還付了定金呢。小羽說還要再選一選,再比比條件……”
韓丁想,他應該為羅晶晶感到高興。看來,她今後衣食不愁了,她又可以興高采烈地去逛街去買倩碧去買夏奈爾了。但不知為什麼,他高興不起來。他僅僅是出於禮貌,應景地、湊趣地說了一句:“祝賀你們。”說完之後,他的心緒敗壞到極點。他看著羅晶晶感激的笑意,又不無惡意地跟了一句:“這一下,龍小羽可以永遠不捱餓了,可以永遠進入上流社會的生活了!”
這場見面時間很短,一杯咖啡尚未喝完兩人已無話可說。羅晶晶沒有介意韓丁的嘲諷,或許她根本就沒有聽懂那是嘲諷。她給韓丁留了一個新的手機號碼,她原來的手機因欠費已被停掉了。大概真的有人為保春口服液付了定金吧,韓丁想,他們真的有錢了。羅晶晶除了新入網的手機之外,她走出茶座在路邊與韓丁分手後,是叫了一輛計程車離開的。
韓丁沒坐計程車,他形單影隻地往地鐵站走。在地鐵站裡他猶豫了一下,看了表,決定不去上班了,他搭上由西往東的一列客車,直接回到了崇文門。
回到家時天還沒黑呢,夕陽把客廳的牆壁塗得絢爛耀眼。韓丁搬了一把椅子,登高上去,把夕陽中羅晶晶的笑臉摘了下來。然後,他用鉗子拆開鏡框,取出照片,凝視片刻,慢慢捲起,捲成一軸放進了衣櫃最下面的一個大抽屜裡,然後,把抽屜嚴嚴地合上。
就在這個夕陽刺目的黃昏,面對著突然變得空蕩蕩的牆壁,韓丁決定,聽他媽媽的話,出國去,去一個陌生的世界,重新開始他的生活。
爸爸原本是主張他去考研的,但聽到他出國留學的決定,也表示了支援。不但支援,還主動幫他聯絡了一家英國的法學院。這家學院的招生考試是在網上進行的,韓丁報名之後,很快從網上拿到了考試的複習範圍,還知道了考試的具體日期。時間無多,他只有不到兩週的複習時間。
考試儘管就在北京,在網上,但一應程式和判分標準都將非常嚴格。這家學院在北京是專門聘了監考人的,只有在監考人在場的情況下,在電腦上答題得到足夠的分數,才有可能獲得錄取的資格。
韓丁向事務所請了假,搬到了父母家,開始了突擊式的惡補。他每天除了吃掉母親端進臥室的營養豐富的食物和必要的睡眠外,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那些枯燥的英文書本。這樣的瘋狂只是在幾年前考大學時經歷過一次,那時也是在這間小屋,父母也是這樣甘做後勤全力以赴,小屋的窗簾也是這樣始終關著,他的生物鐘也是這樣晨昏顛倒日月不分。有一天他的事務所好不容易打電話找到他的時候,他都搞不清那一刻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
電話是老林打來的,聲音很小,斷續不清,聽上去他還在外地呢。他問韓丁你這兩天沒上班嗎?沒回你自己家嗎,怎麼手機也不開?韓丁兩眼昏花,迷迷糊糊地答道:“啊,我請假了,我在家看書呢。”老林也沒問他請什麼假,看什麼書,轉移了話題急急地說:“你能來一趟平嶺嗎,四萍的案子,又有點新情況了。”
韓丁先是愣了一愣,繼而冷淡地說:“我不去了,我不想再聽這個案子的事了。”
老林說:“你最好過來一下,我找到了一個證據,證明四萍最後並不是死在張雄手上的,你來了我跟你說。”
韓丁又愣了一愣,他判斷不清自己的神經是否已經麻木不仁:愛誰是誰吧。他說:“張雄自己不是都承認了嗎,他用刀捅了四萍。”
老林說:“對,他捅了四萍,但沒捅要害部位,三刀都不深,都不致命。所以下一步我要按傷害罪,而不是殺人罪,替他辯護。”
傷害?韓丁似乎清醒了:“那四萍是怎麼死的?”
老林說:“是頭骨被鈍器擊碎,她的頭部傷是致命傷。我有充分證據證明那天張雄從始至終並沒有擊打四萍的頭部。”
韓丁再問:“那是誰打的?”
老林停了兩秒鐘,說:“那就只能有一個人了。”
韓丁問:“誰?”
老林說:“龍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