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晶晶沒有回答,間隔了很久,韓丁才聽到了低低的一句:“不想了。”
韓丁又問:“我明天要到平嶺去,把那案子最後掃尾的事辦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羅晶晶說:“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忘了他嗎,我努力去做了,我都快忘了他了,你為什麼又要提起他來?”
韓丁說:“你為什麼要忘了他,是為了我嗎?”
羅晶晶沉默良久,才說:“不,是為我自己。”停了片刻,又說:“也是為你。”
韓丁舉了杯,說:“那我謝謝你。”
然後,他一飲而盡。
羅晶晶端著杯子,沒有喝。韓丁今晚的舉動、言語都有點怪怪的。羅晶晶看著他,眼眸裡充滿了疑問的神情。韓丁放下空杯子,自己苦笑一下,不勸酒,也不解釋。
夜裡外面起了風,風把臥室的窗戶撞得砰砰響,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有刮過這樣古怪的風了。羅晶晶睡得很香。越是風雨交加的天氣,越是她矇頭大睡的時光。清晨,韓丁一個人起床,在廚房裡做了早飯,他熱了粥、煎了雞蛋,但自己沒有吃,只是把做好的早飯擺在廚房裡,也沒有叫醒羅晶晶。他悄悄地出了門,在尚未停歇的風中啟程。
這已是北京的夏末,這場風將把那點苟延殘喘的暑熱徹底吹淨。韓丁接手龍小羽案時還是寒冷的冬天,他是在樹葉掉光的時候帶著遠比現在輕鬆的心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踏上了前往平嶺的無望之途。現在,夏季即將被風颳走,樹葉很快就會變黃,收穫的季節近在咫尺。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去平嶺了,去收穫他的勝利……可這場風卻颳得有些昏暗,風中加了些零星的雨滴,把冬天的寒冷提前預示出來,讓韓丁想象到他初去平嶺時風的蕭瑟和心裡的輕鬆。而此番再去,卻是相似的風景不同的心情。
平嶺也下了雨,雨很細,似有似無的,風也比北京小了許多。韓丁下了飛機,乘計程車進城。他在路上停車買了把雨傘,然後先去法院辦了手續。離開法院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姚大維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裡告訴姚大維,龍小羽放出來了,這案子到此算是完了,剩下的事都是程式性的、時間性的事了。他代表自己也代表老林,再次謝謝他。他雖然是辦案刑警,是把龍小羽投入囹圄的人,但為龍小羽洗白冤情,為龍小羽槍下留命,公平地做了應該做的事,幫了很大的忙,因此,怎麼謝也不為過。姚大維說:“你這就本末倒置了,我早就說欠你一頓的,今天你既然來了,一定要補上,你中午沒事吧,你在哪裡我去接你。”韓丁看看錶,猶豫一下,說:“我在法院呢。”
很快,姚大維開車來了。中午他請韓丁去吃平嶺的土菜。平嶺的土菜韓丁以前也吃過,多河鮮,口味重,以醬燒和白灼為特色,很對韓丁的胃口。席間,說起龍小羽這個案子,姚大維自是感慨良多。自嘲也罷、蹊蹺也罷,就著兩杯白酒下肚,又開始牢騷他的領導,說這個案子讓他在隊裡威信掃地,丟盡了面子,領導上不承擔責任,專家們也不承擔責任,責任全往他身上推。姚大維甚至說實在不行他就調離刑偵大隊,找個分縣局待著去。好多分局的頭頭和他過去都是一塊兒的,刑警隊長的位置都虛席以待給他留著呢。韓丁看著姚大維酒後的愁容,有些同情,似乎姚大維的處境全是因他而成的,不免找些話來安慰解脫,同時心裡暗暗地有些後悔和姚大維見面,聽他的這些牢騷怨言。
吃完了這頓土菜,姚大維要去局裡開會,就在那家土菜餐館的門口與韓丁匆匆分手,開車走了。天依然細雨不停,韓丁撐了那把新傘,叫了一輛計程車,沿著那條熟悉的路徑,前往平嶺市公安局看守所。在看守所要辦的手續就更簡單了,二十分鐘後,韓丁走出看守所的辦公室,走到看守所的後門,站在後門外的一座崗亭裡,等著龍小羽出來。
說不清等了多久,細如絲帛的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像空氣中飄灑著的霧氣,把韓丁的視線弄得有些模糊。雨水的陰冷,雨水的蒼涼,把韓丁的心緒也弄得有些模糊。
鐵門轟隆響了一下,回聲持久。門開處,一位民警撐著一把舊傘,陪著龍小羽走出來了。龍小羽依然穿著他在北京五棵松愛群旅館被捕時穿的那身藍色衣褲,手裡提了一隻不大的塑膠袋,裡面大概裝了一些發還他的東西,除此一無所有。
韓丁走出崗亭,他看到那位民警對龍小羽說了句什麼,轉身回去了。鐵門在龍小羽身後轟隆一聲復又關上,整個看守所後門便顯得格外安靜。韓丁打著雨傘站在龍小羽的對面,兩人之間已無任何障礙,只有細雨如屏。
龍小羽的目光像火一樣燃燒,讓韓丁把視線收回到內心。他不想和龍小羽這樣對視,那火一樣的目光承載了太多的熱情和激動,與韓丁心中的愁風愁雨無法相碰,碰則發出淬火般水火相煎的轟鳴。
韓丁側過臉,他低聲說了句:“走吧。”他主動走過去,兩人近在咫尺,他又主動伸出一隻手,這個握手的表示只是一個標誌,標誌著他大半年來為之努力的這個案件,終在此刻大功告成;這握手的表示也是一種禮貌,禮貌而已。他是第一個迎接龍小羽走出牢籠的人,他理應祝賀他獲得新生。
龍小羽沒有伸手,他沒有如韓丁所想的那樣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他做了韓丁沒有想到的動作,突然雙膝跪地,一頭拜了下去。他跪在看守所鐵門前溼漉漉的沙土地上,一拜不起。
韓丁愣了片刻,心裡忽地一下被什麼東西感動了。他伸手幫龍小羽撿起扔在地上的那隻塑膠袋,然後扶他起來,把他拉到自己的傘下。他的聲音依然低沉,他低沉地再次說了句:
“走吧。”
他們乘當天晚上的火車往北京去。龍小羽的老家在紹興,但他們誰都清楚他們為什麼要一起到北京去。
清晨,火車開進了雨中的北京。從天氣預報的廣播中他們知道,這場下了一天一夜的慢雨覆蓋了幾乎半個中國。他們乘坐的計程車駛入被雨水洗淨後顯得更加寬闊壯觀的長安大道,這坦蕩如砥的大道令長久以來拘禁在方寸之地的龍小羽面容激動。計程車在天安門廣場的西側向崇文門的方向拐去,雨中的天安門暗紅生鮮,使人目光依依。車至崇文門,至韓丁家的樓下,雨驟然停住,太陽隨即破雲而出。韓丁付了車錢,他下車前看到先下車的龍小羽正迎著初升的紅日,仰頭不知凝望著這幢高樓的哪一扇窗戶。
韓丁用鑰匙開啟家門時羅晶晶剛剛起床,剛剛洗了臉走出衛生間,她一見韓丁走進客廳就跑過來抱他,嘴裡說著你是出差了嗎?你昨天走怎麼也不叫醒我之類撒嬌和抱怨的話。韓丁輕輕地拍拍她的背,輕輕地告訴她:“我給你帶來一個人。”說完,他轉頭去看門口,他用他的視線帶動著羅晶晶的視線,向門口移去,他讓羅晶晶看到,在門口的暗影裡還站著一個人。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那張黑瘦的臉孔馬上沐浴在清晨金色的陽光中,陽光使那張本來有幾分憔悴的臉顯得有了朝氣,顯得特別年輕。
韓丁離開了羅晶晶,他獨自走進廚房,在廚房裡喝了一口水,然後又走出來,穿過走廊走向門口。他拉開門,步伐遲緩地走出去。客廳雖然開著門但羅晶晶和龍小羽都沒有注意到他走了。韓丁也沒有去看他們,他不願看他們熱烈擁抱的情景,不願讓這樣的場面感動自己,刺傷自己,留在自己的記憶裡。他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甚至沒有聽到他們互相叫出對方的名字,但他在走出家門時聽到了他們的哭聲,聽到了他們悲喜交加的抽泣,那聲聲斷斷的抽泣和韓丁內心的落淚交響在一起,混成了三個人此起彼伏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