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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3 / 3)

韓丁拍打著衣服上的黃土,尚未回答,那位年輕的檢察官已經認出是他,他們在法庭上曾針鋒相對。“對,是他”檢察官確認了韓丁的身份。但他用更加嚴厲的質問幾乎代替了法官的角色。

“你喊冤,有什麼證據嗎?”

“我剛從杭州過來,杭州錢塘看守所有一個在押人員揭發祝四萍是被一個叫張雄的人殺死的。”

檢察官的態度依然強硬:“我問你帶證據來了嗎?”

韓丁也把聲音放大,放得強硬起來:“你們可以去找杭州檢察院聯絡,我要是把材料都找齊了再過來還來得及嗎?”

檢察官愣了,不知是韓丁的氣勢還是韓丁的道理讓他張口結舌。法官是個老資格,樣子很壓得住陣,他不由他們爭下去,一板一眼地說了結論性的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一條第一款的規定,我已經決定對龍小羽暫停執行死刑。請你跟我們到法院去一下,配合我們做個筆錄。”

老法官說完,象徵性地徵求了一下檢察官的意見:“好不好?”然後不等回答,轉身走向他的車子。檢察官和法院的書記員低聲議論著什麼,也一起尾隨過去。像來時一樣,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夾持著押解車駛出寬闊的斜坡,帶起一片瀰漫的黃土,從韓丁身邊直直地開過去,開上了來時的公路。姚大維從那片黃土的塵障中蹣跚著走出來,走到韓丁身邊,和他一起無言地望著囚車遠去,直到望不見了兩人才不約而同地喘了口氣,雖然含義不同,原因不同,但樣子是相同的,甚至聲音也是相同的——將氣深深地吸進去,在胸腔裡悶了半拍,然後再重重地長長地吐出來。

姚大維低聲說了句:“走吧。”

龍小羽的命肯定是留下來了,根據法律的規定,如果再要執行死刑判決的話,須再次報請最高人民法院裁定,由最高人民法院院長重新簽發死刑的命令。然而,三天之後,杭州市檢察院就將張雄的案子轉給了平嶺市檢察院。一週之後,平嶺市公安局刑偵大隊跨省行動,在杭州市的一家建築工地上拘捕了涉嫌偽證和殺人的兩名紹興籍民工錢德來和洪衛國。這兩個人都是張雄的手下,曾作為龍小羽案的重要證人,先是證明龍小羽在祝四萍被殺前尾隨四萍進入工地,後又證明祝四萍與龍小羽並無戀愛關係。

錢德來和洪衛國被捕後,四萍被殺案全案大白。根據這兩名從犯的供述,韓丁終於知道了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殺人之夜,“四萍之死”的故事到底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那天晚上大雄喝醉了酒,和錢德來、洪衛國一起來到製藥廠工地,他們走進工地後確實看見了龍小羽,看到他從工地的辦公室裡走出來。他走出來時大雄還叫了他一聲,可能因為遠,因為風大,龍小羽沒有聽見。接著大雄三人一同進入工地辦公室,在辦公室裡大雄與四萍發生了爭吵,爭吵的原因是大雄仗著酒勁要與四萍幹那種事,那種事他和四萍過去是幹過的,而且不止一次。但那天晚上四萍堅決不幹,因為龍小羽剛走,而且走的時候再次明確地和四萍說了分手的話,使四萍的情緒極度低落極其煩躁,她對大雄滿口酒氣一臉無賴地動手動腳完全接受不了。她和大雄撕撕扭扭互相都有推搡的動作。後來大雄生氣了,打了她一個耳光,罵她賤貨。四萍也生氣了,奪門就走。大雄讓錢德來和洪衛國又把她拽回來,在互相的撕扯中,大雄用鐵鍬把兒攔腰打了四萍一下,四萍跌坐在地,踹了大雄一腳,那一腳有點出其不意,且又踹在襠部,大雄疼得蹲下去半天沒能起身。等他緩過勁重新站起來時已變得惱羞成怒,窮兇極惡地對四萍連踢帶打,四萍也連踢帶打帶咬帶罵……四萍本來就是烈性子,急了眼連錢德來、洪衛國兩個男人都摁不住她,弄得大雄終於酒勁上頭,拔刀相向,衝四萍肚子上連戳了三刀。四萍倒下了,不動了,血透胸腹,大雄的酒也醒了,與錢、洪二人匆匆逃離現場。當天晚上三人訂立攻守同盟,在後來警方開展調查時作虛假證詞嫁禍龍小羽,引誘警方將目標鎖定在錯誤的方向,恰巧屍檢結果又證明龍小羽當晚確與四萍發生過兩性關係,姦殺之說自然順理成章。

在錢德來、洪衛國徹底坦白之後,殺人主犯張雄在證據面前,對殺害四萍一事不得不供認不諱。

在張雄低頭認罪之前,韓丁早已回到了北京。他在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完臨刑喊冤的筆錄後所能做的事,只是靜候佳音。案件既然出現了這樣撥雲見日的突變,剩下的工作就是公安局和檢察院的任務了,就是時間問題了,就是程式問題了。龍小羽還關在平嶺市局看守所沒有釋放,但待遇已經有了明顯改變。釋放龍小羽也涉及程式問題:因為要認定龍小羽無罪,必須認定張雄有罪,在法院依法判定張雄罪名成立之前,要先改判龍小羽無罪並且釋放出監,也要經過省高院和最高法院稽核批准,一大套手續呢,需要等待,需要時間。

所以,韓丁在龍小羽死裡逃生的第三天就乘飛機回到了北京。本來姚大維說好要請他吃一頓飯的,韓丁因為龍小羽的案子請姚大維吃過好幾次飯了,沒承想最後竟是一起冤假錯案,所以,姚大維覺得那幾頓飯受之有愧,非要回請不可。韓丁先是答應,後又謝絕。龍小羽將獲無罪,於他亦喜亦憂,此時此刻,難有舉杯作樂的心情。所以,他對姚大維說:“我要早點回去,所裡事情實在太多,忙不過來呢。”

姚大維笑道:“怎麼著,想早點到老林那裡報功請賞去?讓老林笑話我,對嗎?”

姚大維的笑容裡,藏著些一言難盡的苦澀,韓丁看得出來。他覺得自己此時應該說兩句安慰的話,替他做些解釋開脫:“這也不能賴你,最後給龍小羽定罪主要是依據了第二份血跡鑑定書,這份鑑定書又拿到省廳複核過,那麼多專家都說沒問題,現在證明是錯了,應該承擔責任的是那些專家們,不能賴你。”

姚大維憤憤地說:“專家,專家才不擔責任呢。這兩天我們一直在找技偵處,問他們這鑑定書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又找了一幫人,包括省裡的專家,又來複核,還做了各種試驗,認為袖口上那一滴血跡認定為噴濺沒錯,而在偵查司法的常識中,只有殺人者的身上,才有可能形成噴濺的血跡,所以,血跡鑑定書認定龍小羽殺人也沒有錯。”

韓丁冷笑,說:“這就滑稽了,事實已經證明肯定有例外了,他們還不認賬,豈不是草菅人命嗎?”

草菅人命這四個字可能說重了,有點物傷其類,讓姚大維也語遲片刻,然後反倒替專家解釋起來:“今天上午他們給了這麼一個分析:龍小羽第二次返回現場時,發現四萍倒在血泊裡,他不是想把她抱起來嗎?四萍雖然死了,但如果她還處在有屍溫的時候,動脈中的血還處在很稀釋的狀態,如果讓人使勁一抱,血管裡面的空氣也能衝出來,形成一定的氣壓,形成噴濺的血跡。專家認為,龍小羽袖口上那個噴濺血點大概就是這麼形成的,現在也只能這麼解釋了。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們是在草菅人命的話,那我希望你能夠多留一天,省裡的專家還在,我可以請他們親自給你解釋一下。”

韓丁搖搖頭,衝姚大維溫和地一笑,他用這樣溫和的微笑,表達了自己的理解與寬容。他說:“不用了,我要早點回去,龍小羽有個相好的女朋友住在北京呢,我想早點回去告訴她。”

姚大維苦笑著拍拍韓丁的肩膀頭,說:“那好,那你就早點回去吧,萬一那女的偏趕這兩天嫁了人,龍小羽還不得恨死我。這頓飯我先欠著,下回我到北京去,吃什麼由你挑。”

所以,韓丁在第二天就買了飛機票,回到了北京。他本來應該乘火車省些錢的,他因為龍小羽這個官司,把他大伯留下的那點遺產花了近半。那些錢本來是他去美國上學的錢,本來是他和羅晶晶今後幸福生活的錢,現在沒了一半。但他還是買了幾乎比坐火車貴一倍的機票趕回了北京。真的,他想無論如何,也應該早一點把龍小羽不死的訊息,告訴早就以為他不在人世,早就與他悼別痛定的羅晶晶。

韓丁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驚奇地發現他的家變了。羅晶晶在他“出差”的這幾天裡進行了徹底的大掃除,並且重新佈置了傢俱的位置。韓丁進門雖然換了鞋但仍然不敢邁步,怕弄髒了擦得光可鑑人的地板。整個房子都窗明几淨,陽光充沛。那些新添的鮮花和沙發上五顏六色的靠墊在陽光下格外耀眼,撩撥著韓丁的新鮮感和浪漫心。這屋子的味道經此一下真的變了,變得年輕、溫情、充滿了生活的情趣和女人的味。韓丁走進客廳時羅晶晶正在吃力地往牆上掛著一幅大鏡框,鏡框裡鑲著她自己的一張大照片,照片上有一雙笑著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從遠方歸來的風塵僕僕的韓丁。

韓丁突然回家嚇了羅晶晶一大跳,但她馬上笑起來,她站在高高的椅子上,她的臉比照片上的臉還要小,但笑容和神情卻是一樣的。她用孩子般的靦腆,等著韓丁的誇獎,她說:“你回來了,怎麼樣,都是我佈置的,你看好嗎?”

韓丁沒有回答,他心裡突然難過極了,難過極了,因為這一刻給他的感覺竟是如此幸福,可惜這幸福已經來晚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切都將徹底改變,他控制不住地淚滿眼眶。羅晶晶嚇壞了,呆呆地從椅子上下來,問他:“你怎麼了,你覺得不好嗎?”韓丁搖頭,他想說好,他想說真好,但心中的痠痛滯澀了喉嚨的柔韌,一切快樂,一切讚賞,一切感動,都壓抑得難以說出。他用手捂了一下臉,想就勢抹去眼淚。那捂臉的動作就像在演變臉的戲法,手放下來時臉上已經堆滿強作的微笑,嘴上也一併裝出輕鬆快活的語調,他朗聲說道:“好啊,這才像……像是咱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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