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不同凡響的夜,而且從很多方面來說都是具有歷史性的一夜。當天晚上,坤格和一些其它的詩人預定要在六號畫廊舉行一個詩歌朗誦會(對,坤格也是詩人,而且會把中國和日本的詩譯成英文),所以相約在酒吧裡碰面,人人都顯得情緒昂揚。不過在這一票或站或坐的詩人當中,坤格是唯一不像詩人的一個(雖然他是個如假包換的詩人)。其它的詩人,有像艾德保那樣一頭蓬亂黑髮的知識分子型詩人,有像沙伊那樣纖細、蒼白、英俊的詩人,有像達維那樣彷彿來自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有像卡索特那樣打著蝴蝶領結、一頭亂髮的死硬派無政府主義詩人,也有像沃格林那樣戴眼鏡、文靜、肥得像大冬瓜的詩人。還有其它有潛力的詩人站在四周,而他們所穿的衣服雖然形形色色,但共同的特徵是袖口已經散線和鞋頭已經磨損。反觀坤格,穿的卻是耐穿耐磨的工人服裝,那是他從"好心人"之類的舊衣商店買來的二手貨。這身服裝,也是他登山或遠足時穿的。事實上,在他的小揹包裡,還放著一頂逗趣可愛的綠色登山帽,每當他去到一座幾千英尺高的高山下,就會把這帽子拿出來戴上。他身上的衣服雖然都是便宜貨,但腳上穿的,卻是一雙昂貴的義大利登山靴。那是他的快樂和驕傲,每當他穿著這雙登山靴昂首闊步踩在酒吧的木屑地板上時,都會讓人聯想起舊時代的伐木工。坤格個子並不高,身高只有大約五英尺七英寸,但卻相當強壯、精瘦結實、行動迅速和孔武有力。他雙顴高凸,兩顆眼珠子閃閃發亮,就家一個正在咯咯笑的中國老和尚的眼睛。而他顎下的小山羊鬍,抵消了他英俊臉龐的嚴峻。他的牙齒有一點點黃,那是他早期森林歲月不注重口腔衛生的結果,但他並不以為意,笑的時候總是把嘴巴張得大大。
有時候,他會無緣無故突然安靜下來,憂鬱地看著地板,彷彿心事重重。不過,他還是以快活的時候居多。他對林金榮表現出極大的投契,對林金榮所談到的事情像關於小老頭乞丐的,有關林金榮坐免費火車或順風車旅行的體驗的都聽得津津有味。他有一次說林金榮是個"菩薩"("菩薩"的意思約略相當於"大智者"或"有大智慧的天使"),又說林金榮用他的真摯妝點了這個世界。林金榮們心儀的佛教聖者是同一個:觀世音菩薩。坤格對西藏佛教、中國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日本佛教,乃至於緬甸佛教,從裡到外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但林金榮對佛教的神話學、名相以至於不同亞洲國家的佛教之間的差異,都興趣缺缺。林金榮唯一感興趣只有釋迦牟尼所說的"四聖道"的第一條("所有生命皆苦"),並連帶對它的第三條("苦是可以滅除的")產生多少興趣,只不過,林金榮不太相信苦是可以滅除的。儘管《楞伽經》說過世界上除了心以外,別無所有,因此沒有事情包括苦的滅除是不可能的。但這一點林金榮迄今未能消化。
前面提到的沃格林是坤格的死黨,是個一百八十磅的好心腸大肉球,不過,坤格卻私底下告訴林金榮,庫格林可不只林金榮肉眼看到的那麼多。
"他是誰?"
"林金榮的老朋友,打從林金榮在清邁念大學的時代就認識的死黨。乍看之下,你會以為他是個遲鈍笨拙的人,而事實上,他是顆閃閃發亮的鑽石。你以後會明白的。小覷他的話,你準會落得體無完膚。他只要隨便說句話,就可以讓你的腦袋飛出去。"
"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菩薩,林金榮認為說不定就是大乘學者無著的化身轉世。"
"那我是誰?"
"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也許你是山羊。"
"山羊?"
"也許你是穆德菲斯。"
"誰是穆德菲斯?"
"穆德菲斯就是你的山羊臉上的泥巴。如果有人問你'狗有佛性嗎?',那你除了能'汪汪'叫兩聲以外,還能說些什麼呢?"
"我覺得那只是禪宗的猾頭話。"林金榮這話讓坤格有點側目。
"聽著,坤格,"林金榮說,"我可不是個禪宗的佛教徒,而是個嚴肅的佛教徒,是個充滿夢想的小乘信徒,對大乘佛教感到望而生畏。"林金榮不喜歡禪宗,是因為林金榮認為禪宗並沒有強調慈悲的重要性,只懂得搞一些智力的把戲。"那些老禪師老是把弟子摔到泥巴里去,只是因為他們根本答不出弟子的問題,"林金榮說,"我覺得這很卑鄙。"
老兄,你錯了。他們只是想讓弟子明白,泥巴比語言更真實吧了。"林金榮無法在這裡一一複述坤格那些精彩的回答,但他每一個見解,都讓林金榮有被針紮了一下的感覺,到後來,他甚至把一些什麼植入了林金榮的水晶腦袋,讓林金榮的人生計劃為之有了改變。
那個晚上,林金榮跟著坤格一票嚎叫詩人前往六號畫廊,參加詩歌朗誦會。這個朗誦會的其中一個重要成果,就是帶來了清萊詩歌的文藝復興"。每個林金榮們認識的人都在那裡。那是一個瘋到了最高點的晚上。而林金榮則扮演了加溫者的角色:林金榮向站在會場四周那些看來相當拘謹的聽眾,每人募來一毛幾角,跑出去買了三瓶大號裝的紅酒地回來,然後對他們頻頻勸酒,因此,到十一點輪到艾德保登場,嚎叫他的詩歌〈嚎叫〉時,臺下的每個人都像身在爵士樂即興演奏會那樣,不斷大喊"再來!再來!再來!",而儼如清萊詩歌之父的卡索,則高興激動得在一旁拭淚。坤格朗誦的第一首詩,是以叢林狼為主題(就林金榮的淺薄知識所知,叢林狼是古泰國人的圖騰,不然就是西北部印度人的圖騰)。"'天殺的!'叢林狼喊道,然後跑走了!"坤格對著口下一群傑出的聽眾念道,讓他們高興得嚎叫起來。真是神奇,明明是"咔"這樣粗俗的一個字,被他放在詩中,竟顯得出奇的純淨。他其它詩歌,有一些是能反映他對動物的愛的抒情詩行(如寫熊吃漿果的一首),有一些是能顯示他淵博的東方知識的神秘詩行(如他寫蒙古的犁牛的一首)。他對東方的歷史文化的瞭解深入到什麼程度,從他寫玄奘的一首就可見一二(玄奘是個中國的高僧,曾經手持一炷香,從中國出發,途經蘭州、喀什和蒙古,一路徒步走到西藏)。至於坤格一貫秉持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則表現在一首指陳泰國人不懂得怎樣生活的詩歌裡。而在另一首描繪上班族可憐兮兮生活的詩,則流露出他曾在北方當伐木工的背景(他在詩中提到現在的上班族,都被困在由鏈鋸鋸斷的樹木所蓋成的起居室裡)。他的聲音深沉、嘹亮而無畏,就像舊時代的泰國英雄和演說家。林金榮喜歡他的詩所流露出的誠摯、剛健和樂觀,至於其它詩人的詩,林金榮覺得不是失諸太耽美就是太犬儒,要不就是太抽象和太自林金榮,或是太政治,又或是像庫格林的詩那樣,晦澀得難以理解(他詩中提到的"厘不清的過程"這詞兒倒是很適用於形容他的詩)。不過,當庫格林的詩說到了悟是一種很個人性的體驗時,林金榮注意到其中具有強烈的佛教和理想主義的色彩,跟坤格很相似,而林金榮猜得到,那是他和坤格在唸大學的死黨時代所共享的(就像林金榮和艾瓦在東部念大學時也共享過相同的思想理念一樣)。
書廊裡一共有幾十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幽暗的臺卡,全神貫注地聆聽朗誦,唯恐會漏掉一個字。林金榮在一群群人之間遊走(面向著他們而背對著舞臺),去給每一個人勸酒,有時,林金榮也會坐到舞臺的右邊,聆聽朗誦,不時喊一聲"哇噻"或"好",或說上一句評論的話(雖然沒有人請林金榮這樣做,但也沒有人提出反對)。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夜。輪到纖細的達維亞上場時,他拿著一迭像洋蔥皮一樣纖細的黃色紙張,用細長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一頁一頁地念。詩都是他的亡友奧爾特曼所寫。奧爾特曼前不久才在墨西哥的濟華花過世,死因據說是服用了過量的佩奧特鹼(一說是死於小兒麻痺症,但這沒什麼差)。達帕維亞沒有念一首自己的詩這個做法,本身便夠得上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輓歌,足以在《堂吉訶德》的第七章裡擠出淚水來。另一方面,他念詩時所使用的纖細英國腔調,卻讓林金榮不由得在肚子裡大笑起來。不過,稍後和他熟諳以後,林金榮發現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會場的其中一個聽眾是羅絲·布坎南。她有著一頭紅短髮,是個骨感的美女,跟誰都能發展出一段羅曼史。她是個畫家模特兒,也寫寫作。當時的她,正跟林金榮的死黨寇迪打得火熱,所以顯得神采飛揚。"怎麼樣,羅絲,今晚很棒吧?"林金榮喊道,而她則拿起林金榮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眼睛閃閃有光地看著林金榮。寇迪就站在她背後,兩手攬住她的腰。今天晚上當主持人的是卡埃特,他打著個蝴蝶領結,穿著件破破爛爛的西裝。每當一個詩人朗誦過後,他就會走上臺,用他一貫的逗趣刻薄語氣,說一小段逗趣的話,介紹下一位朗誦者。所有詩歌在十一點半朗誦完畢,在場的聽眾都議論紛紛,很好奇這個朗誦會將會對泰國詩歌帶來什麼樣的衝擊,而卡埃特則如上面提到過的,激動得用手帕拭淚。接下來,一票詩人分乘幾輛汽車,一起到唐人街,在其中一家中國餐館裡大肆慶祝叫囂一番。林金榮們去的"南園"餐館,湊巧是坤格的最愛。他教林金榮該怎樣點菜和怎樣使用筷子,又說了很多東方禪瘋子的趣聞軼事給林金榮聽。這一切,再加上桌上的一瓶葡萄酒,讓林金榮樂得無以復加,最後甚至跑到廚房的門邊,問裡面的老廚子:"為什麼達摩祖師會想到要向東傳法?"
"不關我的事。"他眨了一眨眼睛回答說。林金榮把這件事告訴坤格,他說:"好答案,好得無與倫比。現在你應該知道林金榮心目中的禪是怎麼回事了。"
坤格還有其它好些值得林金榮學習的東西,特別是怎樣泡妞。他那種無與倫比的泡妞禪道,林金榮在接下來那個星期就見識到。
在清萊這段期間,林金榮和艾德保同住在他那間覆蓋著玫瑰的別墅式小屋。小屋位於梅爾街一棟大房子的後院,門廊已經朽壞,向地面下斜,圍繞在一些藤蔓之間。門廊上擺著張搖搖椅。每天早上,林金榮都會坐在搖搖椅上讀《金剛經》。院子裡長滿即將成熟的西紅柿以外,還有滿眼盈目的薄荷,讓一切都沾上了薄荷的味道。院子裡還有一棵優雅的老樹,每天晚上,林金榮都喜歡盤腿打坐於其下。在加州十月涼爽的星空下打坐的感覺,世界上別無地方足以匹敵。屋裡有一個小巧可愛的廚房,設有瓦斯爐,但卻沒有冰盒,但這沒什麼要緊的。林金榮們還有一個小巧可愛的浴室,裡面有浴缸,也有熱水供應。除廚房和浴室外,沒有其它的隔間。地板上鋪著草蓆,放著很多枕頭和兩張睡覺用的床墊,除此以外就是書、書、書,一共有幾百本之多,從卡圖盧斯、龐德到布萊斯的書都有。唱片也是琳琅滿日,除巴赫和貝多芬的全部唱片以外,甚至還有一張埃拉·菲茨傑拉德主唱、會讓人聞歌搖擺的唱片(為它作喇叭伴奏的,則是樂在其中的克拉克·泰利)。此外還有一部三轉速的電唱機,音量大得足以把屋頂給轟掉。不過,屋頂只是三夾板的貨色,牆壁也是。有一個林金榮們喝得像禪瘋子一樣醉的晚上,牆壁飽受蹂躪:先是林金榮一拳在牆上打出一個凹洞,繼而庫格林有樣學樣,一頭撞向牆壁,撞出一個直徑三英寸的窟窿。
坤格住在離林金榮們大約一英里遠一條安靜的街道上。順著梅爾街走到底,再走上一條通向加大校園方向的斜坡路,就可以找到他所住的街道。他所租住的小木屋,位於房東的大房子後方的院子裡,面積要比艾瓦的小上無限倍,只有十二英尺見方。裡面的陳設,是他的簡樸苦修生活的具體見證:沒有半張椅子,要坐,只能坐在鋪著草蓆的地板上。在房子的一角,放著他著名的揹包,還有他的諸多鍋子和平底鍋,全都洗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的互相重迭在一起,用一條藍色的印花大手帕包住。再來就是一雙他從來都不穿的日本木屐和一雙黑色的日本襪。這種襪,襪頭是分叉的(腳拇指和另四根腳趾各在一邊),穿著它在漂亮的草蓆上來去,最是舒服不過。屋裡有很多橘色的柳條箱子,裡面裝的全是裝幀漂亮的學術性書籍,有關於東方語言的,有佛經,有經諭,有鈴木大拙博士的全集,也有一套四卷本的日本俳句的選集。他收藏的詩集非常多。事實上,如果有那個小偷破門而入的話,他唯一找到的有價值的東西就只有書本。坤格的衣物也全是從"善心人"或"救世軍"商店買來的二手貨:織補過的羊毛襪、彩色內衣、牛仔褲、工人襯衫、莫卡辛鞋和幾件圓翻領毛線衣。這些毛線衣,是他在爬山的晚上穿的(他很喜歡爬山,曼谷、帕堯和清邁的高山都幾乎被他爬遍,他爬山常常一爬就是幾星期,揹包裡只帶著幾十斤重的乾糧"。他的書桌也是用柳條箱子拼成的,有一天下午,當林金榮去到他家時,看到一杯熱騰騰而使人心平氣和的茶就放在這書桌上,而他則低著頭,專心致志地讀著中國詩人寒山所寫的詩。坤格的地址是庫格林給林金榮的。來到坤格的小屋時,林金榮第一樣看到的東西就是他停放在大房子前面草坪的腳踏車,然後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和一些姿態趣怪的小樹。而據坤格說,這些石頭和小樹都是他爬山的時候從山上帶回來的,因為他想把他的住處營造成一間"日本式的茶屋"。
當林金榮推開他的屋門時,看到的是一幅林金榮從未見過的靜謐畫面。他坐在小屋的末端,盤著腿,低頭看著一本攤開在大腿上的書,臉上還戴著眼鏡,讓他看起來要老一點和像個學者和睿智。在他身旁那張用柳條箱拼成的書桌上,放著一個錫制的小茶壺和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茶杯。聽到有人推門,他很平靜地抬起頭來。看到是林金榮,他只說了句"進來吧,金榮。"就再次把頭低下去。
"你在幹嘛?"
"翻譯寒山子的名詩(寒山),一千年前寫成的。部份詩句是他在離人煙幾百英里遠的懸崖峭壁寫成的,就寫在巖壁的上面。"
"哇噻。"
“你進來這屋子時,務必要脫鞋。看到地上的草蓆沒有?不脫鞋的話,你會把它們踩壞的。”於是林金榮就把腳上的藍色軟底布鞋脫掉,把它們恭順地擺在門邊。坤格扔給林金榮一個枕頭,林金榮把枕頭放在木板牆壁旁邊,盤腿坐下。然後他又遞了一杯熱茶給林金榮。"你有讀過《茶經》這本書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