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內心,感到平靜。
當然,這一切或許也繫於此時與他同路的人。
居住的院子定下之後,寧忌負責了敲敲打打的修葺工作,曲龍君則承擔了家中的採買與後勤。她作為少女在西南出現時顯得壓抑而內向,但事實上,自幼接受成為瘦馬的培養,又飽讀詩書的她有著極為卓越的對外交流能力,在許多時候甚至會比外向的寧忌更為優秀,也更顯得有分寸。
寧忌在房間上下敲敲打打的時候,她便去到外頭,購入了部分的生活必需品,有時候若是太重,她也會招呼對方送到家裡來,此外,漿洗衣物、打掃、每日裡的三餐,她也準備得井井有條,隨著時間的推移,房子眼看著便整齊了起來。
福州城裡悶熱而又潮溼,雨時不時的下,將白日裡到外頭工作的寧忌泡在雨水裡,每至夜間,曲龍君會燒了熱水,在木盆裡兌溫,端到房間裡讓寧忌泡腳。這個時候,她也會脫了鞋子,將白皙的雙足泡到水裡,並不避嫌,偶爾足尖在水中觸碰,寧忌心中會感到柔軟而溫暖。
自重逢開始,到山間的同居,再到這一路過來,他們偶爾會有這樣那樣的觸碰,甚至有過擁抱,所有的親切都顯得自然而然,他們並未對此進行過太多的談論。
租下的院落並不大,除客廳外,臥室只有一間,因此兩人也都習慣性地住在一間房裡。房間裡兩張床,中間有一張桌子,洗漱過後曲龍君會點起薰香驅趕夜間的蚊蟲。她會蜷坐在床頭,就著油燈看書,兩人偶爾交談,她會給寧忌說些書上的故事,說些今天看到的讓她覺得有趣的話題,偶爾寧忌說起各種各樣來自西南的故事和自己的想法,她也會聽得很認真很認真,有時候笑起來,眼睛便如同月牙兒一般了。
快滿十六歲的寧忌無從歸納心中的感受,但在這段悶熱的時節裡,他其實半點都沒有感到無聊,福州無風的夜裡,少女的嗓音和笑容只讓他感到沁人心脾的平靜,對於於瀟兒的事情他幾乎已經不再想起了,就算沒有颱風,他的內心也不再迫切,甚至於不久之後他在街頭看見了鐵天鷹帶著一群嘍囉騎馬跑過的神情,從旁人的言語中弄清對方的身份之後,寧忌也只是想:“哦,就是這麼個白頭髮的老東西罷了。”
而這樣的感受,在曲龍君來說,其實也是一樣的。
這是他們想要停下來的地方。
但當然,在就他們而言如此平靜的時日裡,城市的另一側,也正有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在一片潮溼與悶熱裡行進著……
天上的雲層陰鬱,雨還在下,流過房舍上的青瓦,結成了簾子。
中年的管事走過院廊,領著銀瓶與岳雲兩姐弟,朝院落裡頭的房間過去。
同理軒,這是儒生李頻如今在福州居住的院子,對外界而言,有著偌大的名氣,但對於這一刻的岳家姐弟來說,他們的內心帶著防備與抗拒。哪怕岳飛與李頻的關係交好,哪怕李頻曾經一度指點過他們的學問,但這一刻,姐弟倆其實不太想跟李頻做面對面的交流。
最近幾日,姐弟倆一直在各處官府奔走喊冤,試圖為鍾二貴的桉子,狀告候官縣縣令與軍中執法隊的不公。狀子按照正常程式提到了福州府——事實上銀瓶已經在君武面前進行過控訴——他們期待能有一場平反的到來,想必上頭的各方如今都有些焦頭爛額。
李頻召喚他們,兩人認為多半是來勸說的。
作為甚至可以直接跟君武對話的兩人,他們多少有些明白這件事情的內部與高層的為難,但這幾日,面對鍾二貴這種軍人的冤死,他們並不想識這個大局,而對於當日在候官縣見到的百姓的愚昧與無知,銀瓶的內心也憋著一團火焰,只覺得隨時可能炸開,她甚至會想到,最近一段時日以來軍隊如此嚴肅地幫助這樣的一群東西救災,值不值得……
過得不久,兩人走過廊道,在裡頭的書房見到了李頻。
天氣溼熱的這一刻,房間裡的李頻正在燒碳。這位年過五旬的儒生面容看來消瘦,他穿著單衣,此時坐在火爐邊,一面煮茶,一面將半碗帶著藥味的黑泥往腿上的關節處塗抹,或許是因為藥泥炙烤過有些燙,又令得他額頭滿是汗珠。
多年以前,他曾經作為景翰朝的官員參與秦嗣源以及寧毅主持的打擊糧荒的一戰,那次的事件之後,他得到重用與擢升,在此後女真第一次南下的大戰裡,與秦紹和一同守衛了太原一年的時間。
太原城破之後,秦紹和被女真人分屍,李頻僥倖存活,九死一生,當時的許多傷勢至今仍有後遺症,夏天炎熱卻潮溼又或是冬日寒冷,都會令他的風溼大面積發作。
“李伯伯。”
“老師。”
姐弟倆在門外報到。李頻偏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帶著痛苦的臉色點了點頭:“哦,過來了。”
他朝兩人揮揮手,讓他們隨意地坐下,等一等,自己則站起身子,朝著裡頭的房間走進去了。
兩人都算是親近的子侄輩,因此他對外交代的是過來了就徑直帶進來,但銀瓶是女子,因此這一刻他又艱難地去到裡間換了身單衣,整理了衣冠方才出來。
之後,倒也開門見山。
“狀告得怎麼樣了?有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