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吾扭頭望著一頭亂髮如獅的王難陀,卻是笑著搖了搖頭:“老啦,方臘、方七佛皆在盛年去世,他們哪一個都沒有活到我們這把年紀,照此而言,倒是你我勝了。”
王難陀蹙了蹙眉:“師兄……可是那許昭南……”
“與許昭南無關。我想起周侗了。”
小小的露臺前方,是殘破的宮牆,宮牆的豁口那頭,一輪朗月便從廣袤的天空中落下來。豁口前方,體型龐大的和尚揹負雙手,抬頭望向天空中那輪明月。他先前說的是方臘,卻不知為什麼此刻說想起的,已是周侗。語氣中微微的有些蕭索。
王難陀看著這一幕,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股複雜的感受,突然浮現在心頭的,卻也是這些年來在江湖頗為流行的一段詩句,卻叫做: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餘年燈火散落,他們師兄弟面對的,也就是眼前這一城破落而已了。說起來地位崇高,實際上他們心中的憾事又有誰能知曉。
……
“許昭南是個好苗子,我也知道,師弟你這次叫我南下的用意。”
兩人看了一陣前方的景色,林宗吾揹負雙手轉身走開,緩緩踱步間才如此地開了口。王難陀蹙了蹙眉:“師兄……”
林宗吾將一隻手揚起來,打斷了他的說話。
“來到江寧的這幾天,最初的時候都是許昭南的兩個兒子招待我等,我要取他們的性命易如反掌,小許的安排算是很有誠意,今日入城,他也不顧身份地跪拜於我,禮數也已經盡到了。再加上今日是在他的地盤上,他請我上座,風險是冒了的。作為小輩,能做到這裡,我們這些老的,也該知情識趣。”
“師兄,這原是他該做的。”
“世間的事情,看的是誰有力量,哪有什麼就註定是他該做的。但師弟你說得也對,若是想要我大光明教的衣缽,這些事,便是他該做的。”
“師兄……”
林宗吾踱步往下,王難陀在後方跟隨,此時理解了對方說的意思,本想駁斥,但一句話到得喉頭,終究是噎在了那裡。其實他這次尋找師兄南下,雖然不曾多想,但內心的深處,有沒有這些想法,還真是難說得緊,但此時意識到,便只覺得難受了。
林宗吾在茶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對面的位子,王難陀走過來:“師兄,我其實……並沒有……”
“我知道。你我兄弟,何須說得那麼多。其實啊,這件事,大多還是我自己想的。”
他擺了擺手指,讓王難陀坐在了對面,隨後清洗茶壺、茶杯、挑旺炭火,王難陀便也伸手幫忙,只是他手法笨拙,遠不如對面形如如來的師兄看著從容。
“……景翰十四年,聽說朝廷處理了右相、取締密偵司,我帶隊北上,在朱仙鎮那裡,截住了秦嗣源,他與他的老妻服毒自盡,對著我這個隨時可以取他性命的人,不屑一顧。”
“似秦老狗這等讀書人,本就傲岸無識。”
“他說起周侗。”林宗吾微微的嘆了口氣,“周侗的武藝,自坐鎮御拳館時便號稱天下第一,那些年,有綠林眾好漢上門踢館的,周侗一一接待,也確實打遍天下無敵手。你我都知道周侗一生,嚮往于軍旅為將,帶隊殺敵。可到得最後,他只是帶了一隊江湖人,於忻州城內,刺殺粘罕……”
“他因此而死,而過往都瞧不起江湖人的秦嗣源,方才因為此事,欣賞於他。那老頭……用這話來激我,雖然用意只為傷人,其中透出來的這些人一貫的想法,卻是明明白白的。”林宗吾笑了笑,“我今晚坐在那位子上,看著下頭的這些人……師弟啊,我們這輩子想著成方臘,可到得最後,或許也只能當個周侗。一介武夫,最多血濺十步……”
“我也是這些年才看得清楚。”王難陀道,“習武練拳,與用人、御下,終究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
“是啊。”林宗吾撥弄一下火爐上的茶壺,“晉地抗金失敗後,我便一直在考慮這些事,這次南下,師弟你與我說起許昭南的事情,我心中便有所動。江湖英雄江湖老,你我終究是要有走開的一天的,大光明教在我手中這麼些年,除卻抗金出力,並無太多建樹……當然,具體的打算,還得看許昭南在此次江寧大會當中的表現,他若扛得起來,便是給他,那也無妨。”
王難陀看著爐中的火焰:“……師兄可曾考慮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