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沉穩,在血腥與燥熱瀰漫的房間裡,也能給人以安穩的感覺。那秦崗看了他幾眼,咬著牙關道:“我三位師弟,死在黑旗的刀槍下了……但我與師兄還活著,今日之仇,來日有報的。”
“一定的。”黃南中道。
兩人在這邊說話,那邊正在救人的小大夫便哼了一聲:“自己找上門來,技不如人,倒還嚷著報仇……”
這少年的語氣難聽,房間裡幾名重傷員先前是性命捏在對方手裡,黃劍飛是得了主人叮囑,不便發作。但眼前的局勢下,誰人的心中沒憋著一把火,那秦崗當即便朝對方怒目以視,坐在一旁的黃南中目光之中也閃過一絲不豫,卻拍拍秦崗的手,背對著小大夫那邊,淡淡地開口。
“今年女真人肆虐過中原,又打過了江南各地,而今天下,流民四散,今年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在飢寒交迫中餓死。這景象在中原已有十年了,初時易子而食,到後來千里無雞鳴,並非說笑。傲天啊,你在成都,看見的是富庶繁華,可當今天下,許許多多的人是真的要凍餓而死了。你當我們來到這裡,為的是什麼呢?”
小大夫手中持刀,半張臉上都有血,像是料不到對方竟敢還嘴:“打不過女真人,怪西南嘍?”
黃南中一片淡定:“武朝擁立了數位昏君,這一點無話可說,而今他丟了江山,天下四分五裂,可算是天道迴圈、善惡有報。然而天下百姓何辜?西城縣戴夢微戴公,於女真人手上救下百萬軍民,黑旗軍說,他得了民心,暫不與其追究,實際為何呢?全因黑旗不肯為那百萬乃至數百萬人負責。”
他侃侃而談:“當然場面話是說得好的,黑旗有那位心魔坐鎮,表面上說敞開門戶,願意與四方往來做生意。那什麼是生意呢?今日天下其他地方都被打爛剩一堆不值錢的瓶瓶罐罐了,只有華夏軍物產豐盈,表面上做生意,說你拿來錢物,我便賣東西給你,私下裡還不是要佔盡各家的便宜。他是要將各家各戶再扒皮拆骨……”
“……若是往年,這等商賈之道也沒什麼說的,他做得了生意,都是他的本事。可而今這些生意關係到的都是一條條的人命了,那位魔頭要這樣做,自然也會有過不下去的,想要來到這裡,讓黑旗換個不那麼厲害的頭頭,讓外頭的百姓能多活一些,也好讓那黑旗真正對得起那華夏之名。”
他的話語沉穩而平靜,一旁的秦崗聽得連連點頭,用力捏了捏黃南中的手。另一邊的小大夫正在救人,全神貫注,只覺得這些聲音入了耳中,那一句都像是有道理,可哪一句又都無比彆扭,待到處理傷勢到一定階段,想要反駁或者開口諷刺,整理著思路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那黃南中站起來:“好了,世間道理,不是我們想的那般直來直往,龍大夫,你且先救人。待到救下了幾位英雄,仍有想說的,老夫再與你說道說道,眼下便不在這裡打擾了。”
他心中有氣,但畢竟分得清輕重,眼下縱然將這十多歲的黑旗成員駁得啞口無言又有何益?縱然要做點什麼,也只能等到對方救完人之後再做打算。
當下告別秦崗,拍了拍黃劍飛、黃山兩人的肩膀,從房間裡出去,此時房間裡第四名重傷員已經快包紮妥當了。
外頭院子裡,眾人已經在廚房煮好了米飯,又從廚房角落裡找出一小壇醃菜,各自分食,黃南中出來後,家將送了一碗過來給他。這一夜兇險,委實漫長,眾人都是繃緊了神經過的半晚,此時呼嚕嚕地往嘴裡扒飯,有的人停下來低罵一句,有的想起先前死去的弟兄,忍不住流下眼淚來。黃南中心中理解,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
這一夜的緊張、兇險、恐懼,難以歸納。人們在動手之前早已想象了多次發動時的情景,有成功也有失敗,但即便失敗,也總會以轟轟烈烈的姿態收場——他們在過往早已聽過無數次周侗刺殺宗翰時的景狀,這一次的成都時間又大搖大擺地醞釀了一個多月,無數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到得昨夜爆炸聲起,他們在前半段的忍耐中聽到一場場的騷動,心情也是激昂澎湃。但誰也沒想到,真輪到自己上場動手,不過是區區片刻的混亂場面,他們衝上前去,他們又飛快地逃跑,有的人看見了同伴在身邊倒下,有的親自面對了黑旗軍那如牆一般的盾牌陣,想要出手沒能找到機會,半數的人甚至有些迷迷糊糊,還沒上手,前方的同伴便帶著鮮血再往後逃——若非他們轉身逃跑,自己也不至於被裹挾著亂跑的。
他們不知道其他動亂者面對的是不是這樣的情景,但這一夜的恐懼尚未過去,即便找到了這個軍醫的小院子暫做躲藏,也並不意味著接下來便能安然無恙。一旦華夏軍解決了街面上的事態,對於自己這些跑掉了的人,也必然會有一次大的搜捕,自己這些人,不一定能夠出城……而那位小軍醫也不見得可信……
如此吃著飯菜,眾人回憶起先前的狼狽與難堪,再想想接下來的局面和危險,一時間院子裡的氣氛壓抑難言。那“泗州殺人刀”毛海情緒煩躁,忍不住問了數次:“那姓龍的小子沒動什麼手腳吧?”
“是不是要多進去看看。”
“我覺得他未必可信。”
他絮絮叨叨,還忍不住進房間走了兩趟,其中一次明顯與那小軍醫發生了衝突,那小軍醫嚷著“有種就動手”,卻因為黃劍飛的保護,毛海也只能壓著怒氣出來。
黃南中與嚴鷹過去勸了他幾句:“此時動氣,又有何用?”
毛海雙目通紅,悶聲悶氣地道:“我兄弟死了,他衝在前頭,被黑旗那幫狗賊活生生的砍死了……在我眼前活生生地砍死的……”
他的聲音壓抑異常,黃南中與嚴鷹也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局勢未定,房內幾位義士還有待那小大夫的療傷,過了這個坎,怎麼樣都行,咱們這麼多人,不會讓人白死的。”
如此發生些小小插曲,眾人在院子裡或站或坐、或來回走動,外頭每有一絲動靜都讓人心神緊張,假寐之人會從屋簷下陡然坐起來。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