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有些感慨,回想起過去的事情。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寧曦,他過去的那段生命裡沒有留下子嗣,關於教導和培養孩子這些事,對他而言也是新的體驗,只是這十餘年來忙忙碌碌,轉眼間寧曦竟已十八歲了,想一想眼下這具身體還不到四十的年紀,霍然間卻有了老的感覺。
而最主要的,則是因為寧曦話語中“您一直討厭將我們捲進這些事裡”的一段,這話語應當是檀兒跟他說起的,卻或多或少,讓他此時的心緒有些複雜。
樹蔭之下光影參差,他回想著初到江寧時的心境,時間轉眼過去二十年了,那時候他帶著疲憊的心思想要在這陌生的朝代裡安靜下來,隨後倒也找到了這樣的安靜。江寧的春雨、蟬鳴、秦淮河畔的棋聲、水面上的烏篷船、冬天雪地上的車轍、一個個淳樸又傻不溜丟的身邊人……原本想要這樣過一輩子的。
走到現在,又到這樣的局面裡了……他看著手掌上的光影,不免有些好笑……十餘年來的戰爭,一次一次的拼命,到現在成天還是開會、接待這樣那樣的人,理由說起來都明明白白。但說句實在的,一開始不打算這樣的啊。
他在心中想想,疲憊居多,次之的是對自己的調侃和吐槽,倒不至於為此迷惘。但這當中,也確實有一些東西,是他很忌諱的、下意識就想要避免的:希望家裡的幾個孩子別受到太大的影響,能有自己的道路。
他做事以理智居多,這樣感性的傾向,家中恐怕只有檀兒、雲竹等人能夠看得清楚。而且只要回到理智層面,寧毅也心知肚明,走到這一步,想要他們不受到自己的影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是因此,檀兒等人教寧曦如何掌家、如何運籌、如何去看懂人心世道、甚至是摻雜一些帝王之學,寧毅也並不排斥。
自己不當皇帝,寧曦也成不了太子,但作為寧家這個家族勢力的接班人,擔子多半還是會落到他的肩膀上去,好在寧曦懂事,性情如水能包容,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即便自己不在了,他護住家人平安的問題也不大。
但對於此後的幾個孩子,寧毅或多或少地想要給他們豎起一道藩籬,至少不讓他們進入到與寧曦類似的區域裡。
不給老二軍功章的理由,老大基本也能理解一些。自己雖然不會當皇帝,但一段時間內的執政是必然的,外部乃至於內部的大部分人員,在正式地進行過一次新的權力交替前,都很難清晰地相信這樣的理念,那麼寧曦在一段時間內縱然沒有名頭,也會被有心人認為是“太子”,而一旦寧忌也強勢地進入前臺,不少人就會將他當成寧曦的順位競爭者。
外部的壞心還好應對,可一旦在內部形成了利益迴圈,兩個孩子或多或少就要受到影響。他們眼下的感情牢固,可將來呢?寧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旦被人吹捧、被人慫恿呢?眼下的寧曦對一切都有信心,口頭上也能大概地概括一番,可是啊……
十八歲的年輕人,真見過多少的世情黑暗呢?
他坐在樹下想著這一切,一方面知道想也多餘,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想,不免為自己的未老先衰嘆一口氣。
這時候外頭的成都城必然是熱熱鬧鬧的,外間的商人、文士、武者、各種或心懷鬼胎或心存善意的人物都已經朝川蜀大地聚集過來了。
城內幾處承載各種理念的宣傳與辯論都已經開始,寧毅準備了幾份報紙,先從抨擊儒家和武朝弊端,宣揚華夏軍大勝的理由開始,隨後接受各種反駁文稿的投放,一天一天的在成都城裡掀起大討論的氛圍,隨著這樣的討論,華夏軍制度設計的框架,也已經放出來,同樣接受批評和質疑。
華夏軍敞開大門的訊息四月底五月初放出,由於路途原因,六月裡這一切才稍見規模。籍著對金作戰的第一次大勝,不少書生文士、有著政治抱負的縱橫家、陰謀家們即便對華夏軍懷抱惡意,也都好奇地聚集過來了,每日裡收稿刊載的辯論式報紙,眼下便已經成為這些人的樂園,昨日甚至有財大氣粗者在詢問直接收購一家報刊作坊以及熟練工的開價是多少,大概是外來的豪族眼見華夏軍開放的態度,想要試探著建立自己的喉舌了。
有人要下場玩,寧毅是持歡迎態度的,他怕的只是活力不夠,吵得不夠熱鬧。華夏軍政權未來的主要路線是以生產力推動資本擴張,這中間的思想只是輔助,反倒是在熱鬧的爭吵裡,生產力的進化會破壞舊的生產關係,出現新的生產關係,從而強迫各種配套理念的發展和出現,當然,眼下說這些,也都還早。
論壇式的報紙成為文士與精英們的樂園,而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最為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已經開始進行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成年組與少年組的報名選拔了。這比武大會並不單單比武,在擂臺賽外,還有長跑、跳遠、擲彈、蹴鞠等幾個專案,海選輪次進行,正式的賽事大概要到七八月,但即便是預熱的一些小賽事,眼下也已經引起了不少的議論和追捧。
歸根結底,這次打敗了金軍的是華夏軍,那麼理論上來說,整個天下,華夏軍就是眼下最能打的部隊,能夠在華夏軍地盤的擂臺上嶄露頭角,對於整個天下的武者來說,恐怕都會是一件富有吸引力的事情。
寧毅沒有多少時間參與到這些活動裡。他初九才回到成都,要在大方向上抓住所有事情的進展,能夠參與的也只能是一場場枯燥的會議。
而也是因為已經打敗了宗翰,他才能夠在這些會議的間隙裡矯情地感嘆一句:“我何苦來哉呢……”
在金絲楠的樹蔭裡坐了一陣,午睡的時間也沒有了。這天下午倒是隻有兩場會議,第二場會議結束後申時尚未過,寧毅找人詢問了寧忌此時居住的地方,隨後召集杜殺帶隊離開駐地,朝那邊過去。
寧毅等人進入成都後的安全問題原本便有考量,臨時選擇的駐地還算僻靜,出來之後路上的行人不多,寧毅便掀開車簾看外頭的景色。成都是古城,數朝以來都是州郡治所,華夏軍接手過程裡也沒有造成太大的破壞,下午的陽光灑落,道路兩旁古木成林,一些院落中的樹木也從院牆裡伸出茂密的枝條來,接葉交柯、匯成清爽的林蔭。
寧毅看得一陣,跟杜殺說道:“最近想要殺我的人好像變少了?”
背刀坐在一旁的杜殺笑起來:“有當然還是有,真敢動手的少了。”
“世風日下,練武的都開始慫了,你看我當年掌秘偵司的時候,威震天下……”寧毅假假的感嘆兩句,揮揮衣袖做出老學究回憶過往的派頭。
杜殺便也笑:“秘偵司那時候我們還在苗疆窩著……其實按照外頭那些人的說法,你現在才算是局面已成,刺殺晚了,也是殺不到了。眼下他們更多打主意的,還是寧曦他們這幫孩子。對女真人他們能耍的手段不多,性格稍微魯莽的,去了北邊寸步難行,但是說到對西南下手,什麼縱橫之道、鬼谷之學、詭變之術,最近聽過不少次。這次過來成都的異想天開之輩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