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他們,沒有輕視我們。”寧毅嘆了口氣,拍拍孩子的肩膀,“女真人打了二三十年的順風仗了,在他們自己的心理,理當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強的軍隊。這樣的心態下,他們理論上不會接受過高的戰損,用兀裡坦這種先鋒猛將做第一波攻擊,有這種心理的體現。如果一切正常,兀裡坦的部隊在城牆上站住腳,二十五一天,黃明縣就應該被攻破。”
“但是這樣的情況沒有出現,拔離速立即讓漢軍的炮灰往前衝,而後連續發動三波攻勢,把戰場進攻推到飽和,再後來,沒有動用主力精銳,付出巨大的傷亡後撤掉……說明至少在拔離速這樣的女真軍隊高層眼中,認為有必要用這樣的損傷來探明華夏軍的戰力極限在哪裡。這個‘必要’,證明他們沒有在這場戰爭中小看我們,甚至是高看了我們很多,才來發動西南這場戰役。”
寧曦點了點頭,李義道:“宗翰和希尹認為,女真人的崛起已經到了巔峰,內部已經有腐化的問題,而漢人中崛起的華夏軍目前仍在不斷上升,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女真會有王國之患,因此他們將西南戰役作為女真長存的最關鍵一戰來看待。黃明這第一天打下來,就能知道,他們能接受速勝,但也能接受雙方戰力懸殊,要慢慢熬的可能,這樣才是最麻煩的。”
寧毅將目光望向下方道路便的難民營地:“平民傷亡多少?”
“第二師統計的是大概的數字,整個一天被驅趕上前的平民大概在一萬五到一萬八之間,最終我們救下的……”徐少元看看統計,看看下方,“……三千六百多人。其中傷員七百多。”
瞭望塔邊的隊伍裡沉默了片刻,寧毅隨後笑起來:“說起來啊,參謀部前期討論計劃的時候,陳恬這傢伙幫女真人想了個很髒的戰略,他認為,女真人攻西南的時候,天下已盡歸他們所有,他們可以將投降的漢軍部隊塞到難民炮灰裡,我們還不得不接,要過濾出來又非常的麻煩。”
“有鑑於此,陳恬說,女真人可以考慮在襄湖、川蜀一帶驅趕上百萬、甚至數百萬的平民,抄家、搶走糧食和所有的東西,然後從劍閣口驅趕百萬、兩百萬甚至三百萬的人到我們這邊來,當炮灰也好,直接送也行,女真人只要考慮開啟一條通路,我們根本消化不了。不出一年,我們全都死翹翹……”
山坡下難民的營地看來悽慘,但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個開端罷了。寧毅口中說起陳恬的事活躍氣氛,笑容中帶著感嘆,一邊的李義也露出複雜的失笑。寧曦皺眉想了片刻:“若真是這樣,那怎麼辦……不過周君武才在長江邊上打了個倒卷珠簾……”
“這裡打不起來,不管是劍閣口還是金牛道的各處山口,女真人只要守住了,百萬平民一定回不去。”
“那……有什麼辦法應對嗎?”
“陽謀很難應對。”寧毅笑道,“陳恬說出來的時候,大家都有點目瞪口呆。這件事的可能性很小,因為發展預期不可控,女真人隨時能發動幾十萬上百萬大軍,也沒必要打這種窩囊仗,但如果他們真慫到這個地步,一邊打一邊拼命往裡頭送人,大家真哭都哭不出來,崩盤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為什麼參謀部裡都說陳恬一肚子壞水呢,跟渠正言天生一對……”
寧毅看著下方的難民營,說完這個笑話,目光才漸漸嚴肅起來。
“樂觀不起來,黃明縣一比五十,說是飽和攻擊,實際上女真人的進攻根本沒有飽和,精銳上場,投石車鐵炮全部推上去,整個傷亡比會大幅度拉近。拔離速是女真老將,既然有心理準備,很快就能找到黃明縣防禦力量的臨界點。雨水溪那邊,訛裡裡按兵不動,也是在等著拔離速的動手結果,到時候對我們才是真正的考驗。”
寧毅看了那戰報,然後伸手在上頭彈了彈,苦笑著交給李義:“唉,看吧,還有討債的在後頭。戰前就反覆說了,炮彈給我省著點用,龐六安跟李東這兩個傢伙,敗家敗了一天,大炮轟了五千多人,這是嗨得不行啊……回頭一合計,報告就打過來了,跟我們報備炮彈可能不夠的問題。”
華夏軍中,純作戰層面的事情歸參謀部和各軍領導層管,寧毅雖然負責全域性操盤,偶爾也分析一番,直接的插手不多。但軍需後勤,各種物資生產、籌集、調配,卻都還把在寧毅的手上,先前分析黃明戰況,寧毅說起來嚴肅,實際上的擔心還不多,此時被人要賬要到頭上,寧毅倒是垮了肩膀,怒極反笑了。
“幾年積蓄都掏出來了,後面沒日沒夜全力趕工,我從哪裡再給他們加碼……徐少元,回去寫封信給我罵死他們,計劃就是計劃,多的沒有了。”他拍了拍雙手,“得,我就知道,這一仗打三個月,全都喝西北風去。”
前方群山莽莽,道路蜿蜒,寧毅在山上說起這些,倒還帶這些笑意。一旁寧毅皺著眉頭苦苦算賬,到得僻靜處,才找到父親詢問:“爹,東西真的不夠嗎?”寧毅看著這已經漸漸長成大人的兒子,也是好笑:“走,帶你算賬去。”
到得下午,父子倆便回了指揮所,拿了算盤埋頭算賬。龐六安打了一天的大炮便開始仗著戰績申請更多的物資,其實想要多點東西的,又何止這一支軍隊。
戰前任務調配裡,各軍的物資都已經瓜分清楚,未來幾個月後方的產出也已經分完。寧毅手頭上只留了少許餘量,但每支軍隊也在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從寧毅手上摳出來,過去一段時間最讓寧毅唉聲嘆氣拍桌子的,也就是這類事情。
與女真人作戰這件事,在他而言感覺更像是個年邁的地主被下頭的兒子瓜分家產一般,有種一輩子繼續半個子都剩不下的淒涼感。他偶爾被各軍的報告氣到發笑,苦中作樂爾。
當然在這件事上大家也都沒有私心,甚至這種博弈也非常必要。寧毅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時發文把前頭的師長們痛罵一番,說他們敗家,然後又到後頭去督促工人加班加點,督促宣傳部門不斷鼓勵大家發揮主觀能動性。他偶爾自嘲,自己這黑心資本家的本色,倒算是發揮到極限了。
即便如此,物資的缺量還是很大。早些年為了維持和登三縣的運作,基本上能賣的都賣出去了。大宗的買賣是鐵炮,被寧毅壓在手上的是手榴彈。攻下成都平原後過得寬裕些了,開始全力備戰,但總的軍資存量還是不多的,這一戰畢竟是打得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