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往日裡在礬樓,女人們穿的是絲綢,戴的是金銀,再冷的天氣裡,樓中也未曾斷過炭火。但此刻到了西北,縱然往日豔名傳遍天下的女子,此時也只是顯得臃腫,黑暗中看來,只是身段比一般的婦人稍好,語氣聽起來,也多少有些萎靡。
寧毅點了點頭:“嗯,破了。”
“你高興嗎?”
“算是吧。他破了,我才站得住腳。”
“幾十萬人在城裡……”
“預測到他會破,所以我才要走。預測到這幾十萬人加起來也打不過幾萬人,所以,我才不想被他們害死。”
師師低了低頭:“你仍是這樣的說法,那是幾十萬人……”
寧毅在旁邊的樹幹上坐下:“第一次女真南下,我們守住京城,死了很多人,但大家仍然覺得汴梁可守,四方商賈、閒雜人等,皆聚集京師,我殺周喆之後,大家覺得不對,京中人口四散,減了近兩成。往好處想,至少這兩成人暫時是我救的。”他敲了敲樹幹:“也只是暫時而已……”
“我說不過你。”師師低聲說了一句,片刻後,道,“先前求你的事情,你……”
“替你安排了兩條路,或去南面找個小城隱姓埋名,或繞路去大理,謹慎一點的話,未嘗不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事情把你捲進來了,這也是我欠你的。”
雪花靜靜地飄落,坐在這傾倒樹幹上的兩人,語氣也都平靜,說完這句,便都沉默下來了。滄海橫流,話語難免無力,在這之後,她將南下,無論如何,遠離曾經的生活,而這支軍隊,也將留在小蒼河掙扎求存。想到這些,師師悲從中來:“真的勸不了你嗎?”
這其實已是無需多說的事情,沉默片刻,寧毅在黑暗裡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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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蒼河雪花落下的時候,往東千里之外,汾州州城裡,血與火正連成一片。
弓箭手在燃燒的宅院外,將奔跑出來的人一一射殺。這是河北虎王田虎的地盤,率領這支隊伍的將軍,名叫於玉麟,此時他正站在佇列後方,看著這燃燒的一切。
回過頭去,有一道身影,也在不遠處的小樓上冷冷地看著。
此時燃燒的這處宅子,屬於二大王田豹麾下頭領苗成,此人頗擅計謀,在經商運籌方面,也有些本領,受重用之後,素來高調張揚,到後來張揚跋扈,這一次便在鬥爭中失勢,乃至於全家被殺。
苗成惹上的對頭,便是後方小樓上看著的那個女人。此時女子一身灰袍,在冬日裡顯得單薄又消瘦,令人看了都覺得有些冷意,但她恍如未覺,望了這燃燒的府邸片刻,在樓上的窗前坐下了,喝著涼茶,處理她手頭上的事情。
苗成一家人已被殺戮殆盡,於玉麟回身走上樓去,房間的窗前燈火搖曳,單薄的身影,涼透的茶水,桌上的紙筆和女子手中的硬餅,凝成了一副冷漠而孤魅的畫面——這女人過得極不好,然而田虎帳下的不少人,都已經開始怕她的。
一開始倒並不是這樣的。
她自來到虎王帳下,先前倒是有些以色娛人的味道——以樣貌進入虎王的法眼,隨後因展露的能力得到重用。自接下任務去往呂梁山之前,她還是那種頗為努力,但多少有些柔弱女子的樣子,從呂梁山回來後,她才開始變得大不一樣了。
於玉麟是後來才知道的,她與那心魔有著殺父之仇、毀家之恨,然而呂梁山上的一番經歷似乎讓她想通了什麼,她力主與呂梁青木寨合作經商,把持住了這條商道。其後她不光是做事果決,整個生活上的私慾,幾乎像是完全消失了,她對於容貌不再在意,只求整潔,對吃食毫不挑剔,對住所、穿著也再一般女子的要求。
睡著咯人的硬床,吃著粗糧的硬餅,這一兩年的時間裡,她迅速的消瘦下來,整個人也冷漠得像是有毒的蜘蛛。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所接手的事物,全都有聲有色。田虎對此並不在意,若要女人,隨手都是,能把事做好的人就不多了,沒了“這女人可以上”的**,他反而更加信任起樓舒婉來。於玉麟也是因為往日的交情,不少事情上願意跟她合作,也因此佔了不少便宜。
為求利益,忍下殺父之仇,斬卻私慾,只求強大自我。於玉麟知道眼前的女子毫無武藝,若論伸手,他一根指頭就能戳死她,但這些時日以來,她在他心中,一直是當得了可怕兩個字的。他只是已經想不通,這女人從頭到尾,求的是什麼了。
這一次女真二度南下,天下大亂。虎王的朝堂內部,有不少聲音都在建議,取青木寨,打武瑞營反賊,如此,可得天下民心,就算打不過武瑞營,趁虛謀奪青木寨,也是一步好棋。但樓舒婉對此持反對意見,苗成當堂指責,她與那弒君反賊有舊,吃裡扒外。
這些朝堂政爭發生時,於玉麟還在外地,隨後不久,他就收到樓舒婉的指示過來,拿著田虎的手令,在今日把苗成一家給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