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耕自是農業帝國的命根子,也是尼國未來最重要的事務。但除了農耕之外,工商業的興盛同樣不可忽視,工、商作為金塊的另外兩個邊,同農業相輔相成,互相促進。工商繁盛的古代農業帝國大都興旺發達,而抑制工商發展的帝國則最終往往把自己“作死”,而且在古代統計學、經濟學尚未誕生之際,許多壓制工業、盤剝商業的統治者到死也無法明白究竟是什麼摧毀了自己看似堅不可摧的帝國,最終只能歸咎於“天命”、“道德”等虛無縹緲的論點。而後世的君王同樣無法一窺本質,而是在重本抑末的道路上反覆作死,而三百年一大劫的治亂迴圈,往往部分源自於此。
古代中國,有三類主要貨物的出口對我國土地物質含量的消長有影響。古代對外貿易主要依託路上和海上絲綢之路進行,尤其是唐宋以來海路逐漸暢通之後,由於海運載貨量大、成本是陸運的十分之一,使得海量的財貨開始湧入和湧出國境。茶葉、絲綢、瓷器三大商品是我國古代向各藩國和鄰國,乃至遠方的國家出口的“拳頭產品”,數量最大、種類最多,飽受國外歡迎,其中瓷器的名稱成了中國外文名,絲綢的名稱成了東西方貿易路線之名,而茶葉也榮登早期工業時期的英國對全球市場的那段著名描述。瓷器是由高嶺土和木炭燒製而成,高嶺土含矽和鋁,木炭則為燃料,燒掉之後殘渣可還田,幾乎不佔用可耕土壤,也基本不造成土地物質含量的流失。因此,就涵養地力這一項來看,瓷器是最佳的出口產品。絲綢的原料是地裡種出來的桑葉,因此出口會造成土地物質含量的流失。但是,絲綢加工工序繁多,單價極高,裡面包含的人工、機器和“專利”費用等附加價值佔比高,單位土地物質可以生成的產品售價最高,因此雖然有地力損失,仍不失為較好的出口商品。茶葉基本上全部來自於土地種出,僅包含曬、炒等一些簡單工序,其附加價值低,賺來的錢很大一部分都是土地物質換來的,從涵養地力的角度看,當屬三大拳頭產品中“最不土地友好”的產品。
較上述三個“大宗商品”來說,我國其他出口商品較為繁雜,且數量規模小、貨值低。其中,鐵器、陶器、錢幣等物品基本不佔地力,而糧食、牲畜等則佔。此外,還有進口和引入問題。我國古代主要缺乏鐵礦石、燃料、木材和貴重金屬,在部分饑荒時期也缺乏糧食,這些物品是進口的主要商品。尤其是宋明以來,同東南亞的海路完全暢通,南洋地區一年三熟的稻米成為了華夏上億人口的有力供應,而糧食的大量進口,對於我國涵養地力有著決定性作用,對土地物質的流失是一個有力補充。木材同樣可以補充地力,但自萬曆朝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屠華之後,海路進口木材便告斷絕,明朝東南沿海的造船業此後僅能仰仗雲貴出產的木材。至於煤炭、鐵礦石的進口,對土地物質流失沒有補充幫助。而自明朝以來大量的白銀流入,同樣只能有利於我國的貨幣改革和抗通縮,對涵養地力沒有幫助,甚至,明朝末年土地變得貧瘠沙化,產量降低,跟我國大量出口土地產的商品交換白銀有一定關係。
中國曆朝歷代的政策在土地物質保護和地力涵養方面均有得失,而地力亦深刻影響王朝命運。
秦發兵攻匈奴,收復河套產糧區;漢北擊匈奴、鮮卑,拿下河西要道和漠南草原,均是拓展華夏物資產量、擠壓敵人生存空間的有效做法。在秦皇漢武之威的照耀下,北方遊牧民族的生存空間第一次被壓到最低——河套、河西和西域歸國,漠南羈縻臣服,僅餘漠北苦寒之地供其苟延殘喘。不過,在秦漢北伐的過程中,土地物質含量的流失也十分嚴重。無論秦軍還是漢軍,北伐軍均大量使用馬騾運輸糧食,作為大軍供應。這些中原長出來的糧食被士兵消耗後排洩在草原上,馬騾和部分士兵死亡後腐爛在草原上,均造成中原的土地物質轉移至草原。當然,戰後一部分土地歸了華夏,屬於“肉爛在鍋裡”,但流失在漠北(仍屬北匈奴或者鮮卑)和漠南(屬於羈縻的南匈奴)的土地物質,則基本上無法收回。
當然,每次北伐,漢軍均會帶回大量戰利品,史書上經常出現“獲牛羊百萬頭”之類的記載。這些戰利品南歸,成為減少敵方地力、補充我方地力的有效手段。儘管很多人詬病漢武帝北伐,將繳獲的牛羊養在上林苑(有“卜氏養羊”的故事)而不分給平民和士兵,導致牛羊大量死亡的例子(並經常用該例子解釋經濟學上“公地的悲劇”,用來鼓吹私有化和自由經濟、反對政府幹預),但從土地物質保持上來講,即便是戰利品牛羊全死絕,其土地物質也不會消失,仍舊肥了中原王朝的土地(尤其是上林苑一帶,後來漢宣帝下旨開放這一片土地給平民種植,相信能夠保持多年高產量),僅僅浪費了牛羊生長期的幾年陽光能量而已。而經此一戰,匈奴再無力南侵,而是由於資源不足陷入內亂,最終同中原維持了數十年和平。
因此,單就地力而言,中原王朝北伐最優的做法即派出儘可能少的精銳部隊,縮小補給量,儘可能將陣亡將士帶回長城以南,同時大力掠奪長城以北的人口和牲畜、物資,掠奪不了的也要盡力驅趕至長城—漠南一線,減少北方的地力,令其人口承載力下降,以消除威脅,方能確保數十年的和平。當然,地力同能量一樣,“損有餘而補不足”,永遠傾向於自高處向低處流動,隨著北方地力的不斷緩慢涵養(經濟活動、鳥類和獸類活動、水流、風沙),最終又會使草原地力恢復,從而出現新的強敵,但能夠大大延緩北敵入侵的頻率,為王朝爭取數十年上百年的和平發展期,當比歷史上北虜年年犯邊的情形好多了。
隋朝再次佔據河西、河湟和西域,唐朝在此基礎上將漠南整體納入版圖,創造了清朝以前中原王朝的最北邊界。在盛唐的開拓下,漠北一度都被安北都護府所轄。但是,短期的統治並不能為帝國長期的安全提供保險,隨著武周政權亂政、後突厥帝國再次興起,漠北草原丟失;而後安史之亂,回紇人佔據陰山受降城,吐蕃人佔據河西隴右,漠南、西域等地亦淪陷。當北方土地不穩定、北方邊界不固定時,將長城南北當做“一家人”,終會為己埋下隱患。而唐一朝雖北伐次數極少,僅知名的李靖夜襲陰山等軍事行動也都是小股精銳奔襲掏心,造成的土地物質損失極其有限。這也再一次表明了對北方敵人實施該戰法的有效性,同時,盛唐的煙消雲散也再一次證明了地力的重要性。當中原歷經開元盛世造就的人口、物質大爆發,土地肥力和畝產也不可避免地再次下降,最終使國家實力無法承受北軍南侵。因此,即便是統一的國家、自己的國土,也有基本盤和邊境之分,更遑論羈縻地區、藩國等高度自立的地區了。在興盛時期,帝國亦應居安思危,盡力增加基本盤的地力,同時加快同化邊境和羈縻地區的人口,令其逐步變為基本盤(如明清改土歸流使雲南、貴州成為華夏基本盤)。
南北兩宋的主題是“掠奪”,即過於強大的北軍南下,使身處南方的帝國風雨飄搖,而北軍每一次南下劫掠,都會造成土地物質向北流失,不過,女真戰士和蒙古戰士的戰鬥力舉世聞名,金國人按照記載應為類似斯巴達三百勇士那種戰士,死戰不累不退,一支部隊能消耗宋軍十支;蒙古大軍更是鞭笞全世界,中亞、阿拉伯、斯拉夫文明同中華文明一樣相繼被其徹底摧毀,未趕上近代化的列車。若非南宋時期手工業、商業進一步發展使農業帝國的週期性弱化,以及航海業興盛使海上漁業成了陸上土地物質的有力補充,以兩宋的小體格很難撐上近三百年。另一方面,兩宋始終在貫徹華夏文明自北向南拓展農耕基本盤的程序,繼衣冠南渡和唐末江淮流域安定爆發之後,第三次向南拓展基本盤即在兩宋時期,四川、湖廣(湖北加湖南)和浙江、福建地區湧入大量漢人,使其迅速成為農耕產糧之地,這些新開拓的農地提供了海量的土地物質,無形中延緩了地力不足的趨勢。至於兩廣和雲貴,則要等明清時期改土歸流完成之後,才能徹底變成基本盤了。
明朝對於土地物質的特點是“北維持、南拓展”。在北方,明軍謹守長城一線,設立了九邊軍鎮。每年,明軍阻止蒙古人南下的一大制度為“燒荒”,即在夏秋乾燥之際將長城沿線數公里至十餘公里內的草原全部點燃焚燒殆盡,以阻止韃靼、瓦剌人南下佔據草場放牧,將長城以北一線變為南侵的基地。燒荒使蒙古人南下要透過一段“無草區”,增加了其入侵難度,但從土地物質方面看,對地力的維持沒有任何幫助,僅僅是燒掉了一年的太陽能量而已,土地物質依然存在,第二年還是能夠長出牧草。年年燒荒,不過揚湯止沸而已。在南方,與上文宋朝提到的類似,明朝透過改土歸流和移民實邊(如冊封沐氏鎮守雲南),將兩廣徹底變成華夏農耕基本盤,將雲貴開始納入基本盤。雖經楊應龍之亂、奢安之亂、蒙自之亂等反覆,至清朝雍正年間,中央帝國還是艱難地完成了改土歸流,使我國現在版圖的最南端成為了安全穩定、產出良好的大後方。而越南地區在明朝曾短暫收復,清朝由於要維持“滿漢蒙三族基本盤平衡”,未繼續向越南和中南半島挺近,未佔據一年三熟的產糧區,實為農耕華夏帝國的巨大遺憾。
若想帝國長治久安,必須在人口、物質註定大爆發的背景下盡力維持土地肥力,方能延緩王朝壽命。而土地物質的消長需要從貿易、戰爭、拓殖等一系列國策中體現。一是儘量多出口瓷器、鐵器等不消耗地力的商品。以不含肥力的高嶺土、鐵礦石換取外匯,進行貨幣改革,能夠最大限度地降低本土的土地物質流失。二是適當出口絲綢等佔地力小的商品。許多商品雖然自土地中生長,但附加了大量的人力和技術成本,使土地物質本身的價值佔比大大降低,這類商品亦可大量出口,僅依靠這部分出口收入中的一小部分,進口一些土地生長的產品即可。三是大力進口糧食、牲畜等補充地力的商品。歷代王朝即便是盛世,也必然面臨自然災害、叛亂等因素造成的地區糧荒,因此,大量進口糧食、牲畜既可以緩解糧荒,維持秩序,又可以有力補充土地肥力。
而保持地力同樣有最佳戰爭政策。一是向南拓展新的農耕基本盤,尋找新的土地物質。按照明朝的基本思路,沿長城一線固守,大力拓展南方溫暖的土地,是以農為本的封建帝國最傳統的發展模式,唐、宋均採取此策,使我國版圖達到雲、貴、桂、粵,並一度吞併越南北部。若繼續此策,則最終步入近代的中華版圖,有可能是明朝基本版圖(漢地十八省和藏地)加上中南半島,以及一部分馬來群島土地(如婆羅洲這種華人聚集、曾誕生過蘭芳共和國、戴燕王國的土地)。惜哉,最後一個王朝是個“農耕漁獵畜牧”三元王朝,傾向於向北拓展,向南維持,最終形成今天的中華版圖。二是儘量採用小股精銳奔襲的方式北伐,省卻地力流失。仿照李靖夜襲陰山之例,以較少的精銳打擊對方核心力量,以較少的人畜損失削弱北境強敵的力量,同時掠奪物資人口,延緩草原土地肥力恢復。三是透過移民和掠奪物資,強化核心領土的地力。即便是北方草原歸於版圖的年代,亦應居安思危,透過貿易和政策引導北方的物資南下越過長城,避免在漠北、漠南再次形成強敵。同時,拓展新的可耕土地,並透過移民令其儘快變成農耕基本盤。
由於避孕手段的缺乏和多子多福等傳統觀念影響,在達到馬爾薩斯臨界點前,人口均會不斷自然增長。因此,土地物質含量永遠面臨不足的狀況,而上述策略只能治標,要想徹底治本,需拋棄傳統農業帝國的發展邏輯。對於農業帝國來說的根本之策,一是尋諸海洋。以海魚等海中物質補充土地肥力,延緩河流和水土流失造成的土地物質緩慢下降。二是擴大土地規模。提高技術水平,使亂石灘、高地等土地變為可耕地,拓展耕地面積。三是盡力控制人口增長。這一條最難,需要在文化、觀念上緩慢改造。
這一點對於尼國同樣十分重要,隨著尼國“地理大發現”和國土、國民不斷延伸,終有一日會佔滿整個世界,而前世華夏帝國遭受的治亂迴圈的影子,同樣會長久困擾這個時空早熟的尼國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