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十一娘才聽聞望日朝會上發生之事,並非她有意刺探,而是天子已經下令,沈氏串謀其父,刺探宮闈,罪不可赦,立即押入獄中,審決處死。十一娘作為後宮之主,當然無法置身事外,因為她必須察證,擔任彤史的女官,有無洩露秘闈。
彤史錄薄,唯帝后有權察閱,莫說沈氏區區一個寶林,便連太后論來也無權調閱問詢,然而因為帝后不同,對於執管宮規是嚴是疏也有所不同,比如仁宗朝,太后便完全可以調閱各司錄薄,又比如英宗朝,皇后無寵,貴妃得寵,故而皇后反而無權支使女官,女官們只對貴妃唯令是從。
可眼下的情況是,彤史絕對不能洩露闈錄,倘若真被察實罪行,只有一條死路。
不過經十一娘察證,彤史並沒有洩露私闈,那麼她立即便能確定,這一事端又是出於太后的陰謀。
要說來皇帝有沒有召幸嬪妃,臨幸何處,也不是唯有透過彤史才能獲知,可賀燁卻步步誘逼,導致沈務汖自認罪行,又刺探宮闈雖說是死罪,但皇帝完全有權寬赦,沈務汖的行為並非罪大惡極,如杜漸知、陶葆儀等官員也都知道皇帝為何震怒,他們是忠直之臣,自會勸諫帝王不能因為私怒隨意處死臣子,但賀燁顯然堅定主張,要用沈務汖殺一儆百。
君臣相持不下,十一娘認為這才是韋太后真正想要達到的目的。
而根本無關天子是否聽諫,答應雨露均施。
如果沈務汖獲死,正統系諸多官員便會堅信馮繼崢等人的毀謗,認為中宮之勢已經足以引發禍亂,杜漸知、陶葆儀等正直之臣,便會徹底與後系對立,這當然不利於十一孃的謀劃,唯令之計,也只能勸阻賀燁寬赦沈務汖。
但賀燁顯然還在為十一娘答應安排侍駕的事耿耿於懷,已經有一連十餘日未曾踏足蓬萊殿,江迂倒是親自過來勸和幾回,希望皇后能主動結束冷戰,但十一娘認為她往紫宸殿一去,豈不是授予太后把柄,又會利用這事質疑她媚上固寵,而且她確然不願再讓賀燁誤解,認為她一心一意只願與他長相廝守,關於召幸嬪妃之事,她不能退讓,那麼就算主動示好,也無法開釋賀燁心中的塊壘,說不定又會發生爭執,讓兩人間的關係更加緊張。
故而這十餘日以來,十一娘也無動於衷,可是這日,她不得不主動示好了,於是請來遲兒共用晚膳,又遣了江懷,前往知會賀燁一聲。
皇帝陛下雖然果然來了蓬萊殿,但神情頗為嚴肅,好在有遲兒承歡膝下,居中調解氣氛,賀燁漸漸才有了笑容,晚膳後並沒再往紫宸殿去,待遲兒請辭,賀燁頗有閒情地提議紅爐煨酒,打算與皇后把盞交心。
這酒很快便喝不下去了。
“伊伊竟為沈務汖求情,伊伊難道不知,我為何要將他處死?!”
“聖上處斷有失公允,縱然是想殺一儆百,只怕也難掩悠悠眾口,且靠殺戳樹威,只能令朝臣畏死而緘口,不敢犯顏直諫,豈不有違聖上治盛之志?”
“何為有失公允?沈務汖刺探宮闈,便該當死罪!”
“聖上心知肚明,沈務汖並無刺探宮闈,而為太后之計,誘沈氏洩露宮闈,引沈務汖具本上諫罷了,沈務汖雖圖私益,觸律犯上,然罪不及死,故妾身請諫聖上,施以寬赦,以安朝堂人心。”
十一娘雖見賀燁滿面怒火,力握酒盞,但她心意已決,自然不會退卻,竟然膝跪於地,大有不達目的決不甘心的勢態。
“啪”地一聲脆響,那瓷盞竟被握為兩斷,賀燁將手一鬆,長足百餘息僵坐不動,眉鋒越見銳利,卻終是晦澀輕嗤一聲:“十一娘,你到底還是不能信任我,你沒有說實話,你為何阻止處死沈務汖,你為何如此在意所謂正統系,為何憂慮他們聽信馮繼崢毀謗,你究竟在籌劃什麼事,為何對我隱瞞,你可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只要是你所求,我賀燁都會允從?你不用藉助旁人力量,你想得到什麼,難道連我亦無力滿足?”
他起身,想要拂袖而去,但就算心情已經如沉深淵,卻終是不能如此無情,他想要伸手,扶起面前的女子,他最不願看見的,便是她如此卑微地跪在他的眼前,他們不應是這樣的關係,他需要的不是她的敬畏,他需要的是她的並肩站立,需要的是她的愛慕。
但賀燁目睹如此固執的十一娘,如此沉默的十一娘,他的手伸出去,卻難以抵達她的手臂。
到底還是又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