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過,浮香陣陣,紀倫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抵足而生,他自從被明空這看來慈悲實際惡毒的虛偽和尚拉了下水,就再沒來過這處梅林,這回趁夜潛行是逼於無奈,故而他總覺得黑暗裡,似乎暗藏著許多怨毒血紅的眼睛,幽幽盯著他的脊樑。
他加快了步伐,膝蓋卻一陣陣發軟,一直到望見小和尚居住的竹舍,窗紙裡透出恍恍的燭火,方才略略放鬆緊繃的心情。
依然是慈眉善目,彷彿世外高人,明空坐在燈前,微垂眼瞼。
燈光照亮紀倫唇邊越更深刻的法令紋,以及浮腫的眼瞼下,兩抹青痕。
今夜他當然未著官服,那襲烏黑的披氅裡,洗得半舊的青布長衫,連袖口都磨起了毛邊,一眼看去,讓人不敢相信這麼一個衣著簡樸的父母官,實際手上已經染滿了無辜貧苦的鮮血,只為了青雲直上,有朝一日高官厚祿。
就更沒人相信紀倫面前的明空和尚,這位令人敬仰的佛門高僧,心懷不可告人的企圖,佛衣之下,是殺人如麻的陰狠心腸。
“紀明府為何趁夜來見,並提出不可驚動僧人?”明空先道,他雖然得到了紀倫遣人遞予的口訊,卻並不知來客目的。
“晉王妃究竟為何來見住持?”紀倫不答反問,說話時聲音還忍不住顫抖。
“晉王妃?”
“幾日之前,與寺中僧人爭執那人,便是晉王,而與他同行者,為女扮男裝,正是晉王妃!”
“原來如此。”與紀倫的急躁大是區別,明空微微一笑:“雖然貧僧已然洞悉那位施主實為女兒身,只沒想到原來她便是晉王妃。”
見明空不以為然,紀倫更加急切,三言兩語將晉王夫婦的行蹤說了一回。
“晉王妃只是捐助了十萬\/功德錢,聽了一席禪講,並未向貧僧打探什麼,紀明府不用如此憂慮。”明空安撫道:“據貧僧看來,王妃對佛法頗有體悟,應當確為佛門信徒,又兼聽聞明德寺佈施疾苦,故而施予功德而已。”
“真無妨礙?”紀倫仍然不敢盡信。
“晉王夫婦此行,怕是的確為了暗察明府是否可信,只明府自任太谷令,一貫體恤民生,又何懼察證?”
“我是擔心……那一件事……”縱然這時不怕隔牆有耳,可紀倫顯然也不想提及惡行。
“行事之人,皆得前太谷令信任,二者留在太谷,也是擔心貧僧對前太谷令不利,此二人行事謹慎,自然不會露出破綻,危及主家,紀明府何必擔憂?原本這一類事,也並非前太谷令一人專行,實則為官場慣例,紀明府不用這般擔心。”
紀倫方才徹底鬆了口氣:“晉王妃有意交好太谷羅子弟,分明是欲拉攏豪族,怕是不利毛府尹吧?”
“明府可知,毛府尹有意拉攏孟、甄二族,何故無功而返?”明空仍然心平氣和,不見一點浮躁。
“孟、甄二族應是為謹慎之故。”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卻並非關鍵。之於世族而言,更重仕進,財利並非世族根基,新政推行,雖然會損傷世族財利,然而世族,尤其是孟、甄、柳、祝如此名門望族,卻並不會因為新政而傷及根基。”
紀倫到底也是世族,雖然家族已經落魄,經明空這麼一提醒,卻不難明白其中根由。
大周律法規定,官員為不課戶,也就是說,但凡授官,那麼便得免除賦稅的特權,縱然新政推行,也不會剝奪官員這一特權,而依據官員品級,甚至此特權可以惠及家人,比如紀倫這太谷令,在任期間,他的父親以及兒子也不會向朝廷納稅。
但這當然不代表世族階層全都是不課戶,國家稅法,是向丁男徵收,即便新政推行,也是按戶徵收,而不是按宗族徵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