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湛於階下,環揖目送晉王一行車馬遠去夾道盡頭,拐入十字街往北,他才一轉身,便見階上門楣底,婢女撐起的油紙傘下,少女身姿已然婷婷,穿著一件水紅夾綾小襖,繫著石榴裙,腳踩雨屐,肩覆夾帔,彷彿是這蕭殺季節灰溼雨街上唯一一抹亮色,讓他不自覺產生一種錯覺,時光依稀回到十餘年前,他奉令遠遊,少女就是這樣目送,鞍馬走得遠了,他忍不住回身張望,還能清晰可見那溫暖的笑容。
已經是同那時一般年歲的女孩了呀,眉目儘管不同,高矮仿若一致。
“雨勢大了,你怎麼還出來?”賀湛拿過碧奴手裡的傘,與十一娘一同返回,當穿過前院又入屏門,便有擋雨的遊廊,他才收起雨傘,隨手擱在一旁。
“我想起當年,離別時你還高我若許,只如今……”賀湛平曲手臂比劃了一下十一孃的個頭,在自己胸口略停:“才知道當年裴五姐這身高並不值得我憤憤不平。”
十一娘不由失笑:“十四郎好寬廣的心胸。”
這顯然一句諷刺,卻讓賀湛眉開眼笑。
不過他很快聽見一句轉笑為詫的話。
“晉王情緒似乎有些波動,也不知還能否摁捺,倘若不能保持冷靜,宮裡那位韋氏怕是會有性命之憂了。”
賀湛冷不丁被這話驚得呆怔,數息後才醒悟過來,上前拉了一把仍舊慢步向前的女孩:“怎麼說?”
“長期小心謹慎全身戒備,如何會當真放肆縱飲?需知這人一旦飲醉失了本性,便易被人看出端倪。”十一娘輕輕一笑,將晉王勸說她借病避禍一事說了一遍。
這四年間,透過韋大相國引薦,又有瑩陽真人這層關係,賀湛非但已經成為含象殿常客,時常受邀參與韋太后各種名義的宮宴,並且還混了個將仕郎的散階,雖未得授實職,但憑藉機巧,恰到好處讓太后領會了他的野心勃勃不甘人下,當然要加以利用。
於是乎,在太后暗示以及引薦下,賀湛憑藉著師從蔣師的機緣,成功獲取天子賀衍觀注,賀湛本身又是宗室子弟,賀衍視他為自家子侄,倘若不是十一娘堅持讓賀湛透過科舉入仕,只怕這時已獲職事。
大周任官方式雖不限於科舉,然則在諸多士人眼中,憑藉出身、門蔭等“傍道”入仕到底不如科舉這條正途,尤其是在明君執政的時候,重臣高官皆出科舉,門蔭得職的官員甚至不能任清資官,雖然這條常規因任人唯親的肅宗就有變改,可在世族與論眼中,依然會小看出身、門蔭等,而推崇科舉之士。
儘管十一娘甚至賀湛自己,在仕途規劃上,定位“權奸”,然則十一娘到底不願賀湛從根底上就吃虧,將來若有轉奸為忠的機遇,至少不會因為資格受人詬病。
總的說來,這時賀湛為“兩宮”親睞,地位相類於殿中省官員,屬親信、貴幸,常出入禁中,因為其曾經周遊各地,對民政縣務頗多瞭解,也常被天子問及政務,做為奏本之外瞭解民生的渠道之一。關於賀湛另外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陪伴晉王,在禁苑時不時組織一場貴胄子弟參與的擊鞠賽。
於是賀湛就不乏與至到如今仍是紫宸殿宮人的秦桑直接聯絡的機會。
雖然擁立賀燁眼下還不過是十一娘與薛陸離商議後的一個初步構想,但既然有了這個構想,對於晉王就要特別關注。
從秦桑口中,賀湛已經知道四年前朔日朝會背後發生的事情,天子之所以改過自新,並當堂將謝饒平罷相,重要原因是貴妃借霽德一案將謝饒平與毒害裴後聯絡起來,甚至讓天子篤信裴鄭謀逆是謝饒平、毛維黨羽構陷。
然而,因為貴妃有意保護賀燁,秦桑也只以為晉王居中作用不過是借調了賀琰效命貴妃而已,並不知道其實這件事情之所以能大告功成,賀燁才是出謀劃策掌控大局者。
不過十一娘因為知道賀燁在朔日朝會前遣授內宦江迂婉轉提醒韋太夫人貴妃已有行動,最好保持中立,莫要牽涉太后意欲臨朝之事,當然猜到晉王的作用不小,堅決不是隻提供了一個察案人。
於是更加篤定賀燁城府深具,在韋太后步步緊逼下,在險惡環境中成長,心智不同普通少年。
只說眼下,十一娘進一步剖析燁大王的心性與作為:“暴戾張狂無疑是偽裝,然則,便要篤定晉王野心勃勃卻也太過武斷,就我分析,晉王這麼多年,大約也只是圖謀自保,並且……他對賀衍懷抱敬愛不似偽裝,眼下能受晉王尊敬者屈指可數,無論貴妃、阿姑、甚至京兆柳,其實都是因為賀衍親近。”
賀湛頷首表示贊同。
“就說鼓動賀衍與謝、毛敵對這一樁,大約也是晉王不願眼看韋太后徹掌國政,尤其暗中示意太夫人稍安勿亂,實實在在是為貴妃安危考慮,當年賀燁不惜暴露實力,看上去的確衝動,可品度起來,大約也是隱忍得太過辛苦,又兼對賀衍實為忠心,他信得過貴妃,才不惜與之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