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別重逢,本應有千言萬語,然而兩人之間,在一句詢問一句肯定後,卻陷入微長的沉寂。該從何說起呢?前塵往事已經不堪回望,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壓在心頭更加重如千鈞,提及即觸悲慟,甚至詢問是否安好,也成了多餘。
薛陸離甚至壓根沒想追問關於死後重生,魂魄寄於他人身體這一聞所未聞,震驚聳聽之事是如何發生,什麼都不重要,本以為泉下才能相見之人,竟然迴歸今生,即使眼前之人面貌全非,可那熟悉莫名的感覺這時更顯濃烈。
她還活著!
對此從不敢存饒幸之想,因而眼下只覺驚喜若狂,可狂喜之餘又生怕此時經歷只不過一場荒誕的白日夢。
沉寂是沉寂,可他的指掌一直生硬地放在她的肩頭。
多想重重將人擁入懷中,也許這樣才能更加安心與踏實。
可是最終,他也只是輕輕握了一下女孩的手。
不得不別開面孔,生怕情難自禁。
萬般留念,也不得不放開,於是歸坐隔案之處,用她親手煮成的茶湯,無比懷念的滋味,平息心頭五味雜呈。
聽她如今其實並不熟悉的音色,別外簡短又平鋪直敘地說起新生以來的經歷,被庶母推跌墜水,為王七郎所救,被賀十四郎洞悉身份,以及韋太夫人與柳氏眾人的關愛,計殺劉玄清,諸多種種。
柳十一娘,這是她的嶄新身份。
等她說完這些,陸離卻始終拿不準合適的姿態開始他的言談,他很想捧著額頭好好鎮靜,但儘管因為複雜的心緒僵硬失措,他的目光,依然不捨得離開面前這張陌生稚氣的臉上那雙唯一熟悉的眼神。
十一娘卻終於提起裴八娘:“陸哥,我起初懷疑過薛家長輩們,因為自保不得不捨棄八妹,然而,經朔日朝會後,我再無猜忌,可是陸哥,八妹之死……當年究竟發生何事?”
她沒有明說,陸離卻聽得明白。
就算猜忌,也從來不信謠傳,懷疑過他。
可是他這時卻完全不覺慶幸,心臟反而像是墜了鉛塊,沉沉落下,悔愧以及更為複雜的情緒有如洪澇來襲,以致他根本不能斟詞酌句:“是我失信……我沒有善待八娘。”
說出這句後,卻更覺難以啟齒。
他是男子,家中對於他將來姻緣之事本就不似女兒家尚多顧忌,已經記不得準確年歲了,大約剛剛知事時,眼看他與渥丹如此相投,父親就曾與母親感慨——姑母之後,因兩族嫡宗子女陰差陽錯竟無緣聯姻,到下一輩,兩家嫡宗可巧又都是男兒。好在有了五娘,簡直是兩族之慶,只不過,五娘雖與陸兒相投,終究是姑父嫡長孫女,又自幼聰慧,可為望族宗婦,我本是嫡次子,陸兒更非嫡長,倘若聯姻,未免委屈五娘。
陸離祖父薛子瞻,為渥丹祖母嫡親兄長,亦是京兆薛族長,然到薛謙這輩,因薛氏嫡宗無女,裴氏嫡宗也唯有柳蓁之母一個嫡出,比薛謙小了十歲,比陸離之父薛詡也小著七歲,故而嫡宗不能聯姻,雖有嫡支彌補,兩族都覺有所遺憾,到陸離與渥丹這輩,薛氏嫡宗仍然“急缺”女兒,裴氏嫡宗也好不到哪去,渥丹族中雖然行五,但上頭四個姐姐全是庶支甚至其中兩個還是庶支庶出,她為嫡宗嫡長女,然而陸離卻不是嫡宗嫡長子。
陸離之父薛詡本為嫡次子,陸離更是薛詡嫡次子……
本來兩人都是出自顯貴,卻因為排序問題,顯出“貴賤”有別……
陸離也說不清是不是因為這點原因,自幼就刻苦勤奮,他實在是太喜歡五表妹的聰穎獨特,直覺“貴賤”有別可用才華彌補。
所以無論書法,抑或繪畫,甚至於五妹起初並不擅長的琴藝,他都研習精進,當然六藝之中射、御也不曾輕疏,早早爭獲才名,薛家六郎曾經也名動京華。
那時她還懵懂未知,他卻已經將她看作未婚妻對待了。
兩人曾經如此相投,喜惡無一分歧,甚至有時不需四目相觸,只憑語音當中一個微小差別,就能心領神會,那樣的年歲,他以為可以一直持續,從不懷疑。
是的,到後來,無論姑祖父抑或裴叔父,一點不在意他並非薛氏宗子的缺撼,甚至到了後來,連自家曾祖父都對他愛惜不已,察知他無心仕途之後,甚至留有遺言——陸離可為宗子,不依長幼之限,入仕與否爾等不可強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