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饗笑問道:“韓老哥,怎麼最近不罵大驪朝廷和當地官府一年到頭不幹人事了?”
老學究立即抬起頭,環顧四周,神色慌張,瞪眼道:“劉老弟,這種話可別亂說!要吃官司的。我這種讀書人,如果被扒了褲子光屁股在縣衙大堂上挨板子,生不如死啊。”
劉饗一手端著,磕著南瓜子,笑道:“好像縣衙那邊就不管這些嚼舌頭的話吧。先前那個你總說他身上帶著官氣的年輕人,只因為滿手老繭,你當時還納悶,年輕人身邊的那個隨從,一看就是個吃皇糧的練家子,不過當官的都是細皮嫩肉,哪有手上有老繭的道理,所以思來想去,跟我合計了半天,依舊覺得是自己看錯了?還記得他進了院子,說與你借水喝,你跑去拿碗,不曾想他直接去了水缸,拿著葫蘆瓢仰頭就喝。”
村學究笑呵呵道:“我倒是希望年輕人真是個縣令老爺來著,哪怕是六房胥吏文書也好啊,不小官嘍。”
劉饗笑問道:“都說是滅門的太守破家的縣令,真是個縣令老爺,不管專程還順路,來你家看過幾眼,也不怕他是聞訊而來?”
村學究唉了一聲,連連擺手道:“大驪再不是個東西,誤了我的功名,可這種枉法事情,他們當官的,是怎麼都做不出來的。”
劉饗笑問道:“何以見得?”
村學究微笑道:“我雖非公門中人,卻也不是那些頭髮長見識短的碎嘴婆姨。只說附近幾個村裡,那撥祖祖代代都是土豪劣紳的玩意兒,如今這些年變得老實了,我就曉得有當官的,以前呢,是慣著他們,同流合汙,說破天去,就是大夥兒一起巧立名目,坑老百姓的錢嘛。如今則是管著他們呢。我信不過官府,卻也信得過自己的眼力,呵,劉老弟,非是老哥自誇,就我這雙眼睛,這輩子讀了那麼多聖賢書,看人看事,毒的很。”
劉饗笑著點點頭。
老人拍了拍自己胸脯,“我這輩子為啥要考取功名,為啥一定要去衙門當個官,不就是想要當個不慣著他們、只會管著他們的官?!這就叫讀書人,為民請命吶。”
劉饗笑道:“當個良心不錯的好官,順便往自己兜裡撈點油水?”
老人嘿嘿笑道:“當官要當好官,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家眷。”
劉饗問道:“真去衙門裡邊當官了,把持得住幾天幾個月幾年,公門修行宦海沉浮,把持得住一輩子?”
老人惆悵道:“咋個曉得嘛,又沒當過官。”
劉饗笑了笑,村學究看了眼天光,回過神來,一跺腳,著急忙慌道:“劉老弟,不與你扯閒天,我得去村塾接孫子去了。”
自己那個剛剛蒙學的小孫兒,那可真是個讀書種子,可比自己當年看書全靠瞎蒙強多了。
近些年來,據說是大驪禮部直接撥款、再由郡縣衙門支付給各地學塾先生們的工錢,是越來越多了,每個幾年就漲一次,也有仍然嫌錢少的,但是一想到“明年”,也就繼續教書了,而且越是偏遠地方的村塾,縣衙那邊反而添補多些,尤其聽說將來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縣誌,會專門為這類籍籍無名的教書先生們單開一篇,如此一來,連他這位村學究都有些心動了,若是真有此事,那真是我輩無功名讀書人的光宗耀祖吶,只是罵了這麼多年的大驪朝廷,老人到底臉薄,不好立即反悔,想著“明年”再說。
老人跑出去老遠,突然轉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劉饗,笑道:“劉老弟,我曉得的,你其實也是個覺得自己生不逢時的落第書生,對吧?別鬱悶啦,回頭咱們哥倆一起去當那學塾夫子,將來在那篇方誌裡頭,咱哥倆一樣當個鄰居,嘖,得閒時,再炒幾碟下酒菜,喝點土燒。這日子,神仙了!”
劉饗笑道:“韓老哥自己拉不下臉去給大驪教書,就拉我一起是吧?”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讀書人,劉老弟眼睛也毒。”
劉饗笑過之後,嗑完老鄉遞過來的南瓜子,拍了拍手掌,神色感傷道:“那麼多的長遠謀劃,當真不顧及了嗎?半途而廢,實在可惜啊。”
大驪京畿之地,猿蹂棧道上的青玄洞,顧璨抬起頭,嘿了一聲,笑道:“狗孃養的鄭居中,我顧璨已經想好了。”
鄭居中淡然道:“怎麼講?”
顧璨伸了個懶腰,走到崖畔,遠遠望著夜幕漸沉沉、燈光漸漸亮起的那座大驪京城。稍稍偏移視線,是那家鄉小鎮。
顧璨臉上從眉心處開始出現了一道細微裂痕,然後是緩緩蔓延至整張臉龐。
如今的扶搖宗宗主,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蟲,某人身後的拖油瓶,他抽了抽鼻子。
“鄭居中,你告訴陳平安,對錯,都是我自己選的。”
顧璨咧嘴笑道:“那就最後祝這人間,人人都在書簡湖。”
一張青年俊逸的臉龐砰然碎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