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施舟人既想三十年縝密謀劃,大功告成,但是道士內心深處,亦有一絲古怪感受,陳平安你不必如此。
施舟人打散這份道心漣漪,“陳平安既然能夠忍耐多年,再去問劍正陽山。也要允許別人耐心同樣不錯,積少成多,對付落魄山和陳平安。是也不是?”
陳平安笑著點頭,“撇開善惡是非不談,當然是這麼個道理。”
施舟人問道:“被鄒子糾纏,作何感想?”
陳平安說道:“你們青冥天下不也被這個攪屎棍害慘了。”
施舟人大笑不已,“咎由自取,也怨不得鄒子謀劃。鄒子不針對任何人,針對的,是所有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劍修。誰躋身此列,他就噁心誰,我們那位真無敵是,蠻荒共主的斐然是,你落魄山陳平安也是,五彩天下的寧姚還是。虧得貧道不是,只是個學道人。”
天下十人和候補名單,哪裡是一份誰強誰弱的榜單,就是明明白白寫著一句“天下苦餘鬥久矣”的一份詔書。
玄都觀孫道長單獨問劍白玉京,其實還好,但是吳霜降攜手高孤他們一起問道白玉京,就真是捅爛了遮羞布。
面對這張兇險萬分、答錯任何一道小題都有可能萬劫不復的“答卷”,蠻荒斐然極聰明,老子不玩了,選擇主動退縮了,主動與晷刻結為道侶,類似市井坊間的“入贅”。如此一來,算是與蠻荒天下綁死了。此外浩然攻伐蠻荒,白澤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蠻荒主心骨,至少在短期間之內,斐然是不會被鄒子揪著不放了。
陳平安微笑道:“我其實有些理解鄒子的苦心孤詣,但是不妨礙一有機會的話,我就搞死他。”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打死他之前,我先讓他把糖葫蘆吃撐肚皮。”
施舟人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陳山主,聽聞此言,覺得尤其痛快,笑得道士眼淚都快流出來,低頭擦拭眼角,“可惜了,可惜啊。”
眼見自己雙臂已悉數化作劫灰,施舟人稍稍加快語氣說道:“是不是預想過藕花福地出現問題,或是落魄山某位新鮮面孔意圖不軌?當家做主的,總是千日防賊,確實比較辛苦了。”
陳平安說道:“做過一些設想。比如蓮藕福地之內,那位由大道顯化而生的那位‘老天爺’,雙方道不同。”
施舟人好奇問道:“又比如?”
陳平安笑道:“又比如大驪皇帝宋和,突然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就失蹤了。”
施舟人驚訝不已,想要撫掌喝彩,卻發現兩截手腕早已化作劫灰,仍是讚歎道:“確實讓人頭疼。身在蠻荒戰場的宋長鏡定會震怒,而你這位新任國師,到底是扶植宋賡上位呢,還是幫助老鄰居登基才好?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們是什麼態度,說不定都要連帶著懷疑起繡虎的用心了。若說不得已而為之,用上些仙家手段,讓假皇帝‘宋和’繼續坐龍椅,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到時候只會坐實你篡位的真相。”
陳平安說道:“先是被我在蓮藕福地找到蕭形的行蹤,再透過她找出那幾個妖族,解決掉隱患,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得以順利進行下去,這是一條隱晦的伏線,現在作回頭看,是一條還算清晰的脈絡。這裡邊,是你暗中相助?”
施舟人點頭笑道:“三十年來,虛虛實實,貧道一直在暗中幫你和落魄山,極有分寸地新增氣運,先前貧道說我與你的關係,比盟友更盟友,絕非假話。回想一下,除了佔據遠古天庭的周密在天外落子,砸向落魄山,貧道細胳膊小腿的,委實是擋不了這份貨真價實的‘天災’,只好袖手旁觀。這麼多年來,你們落魄山可有任何較大的災殃橫禍?沒有吧,貧道不敢貪功勞,說都是貧道的照拂之功,確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於正陽山的諜報靈通,狐國的順利搬遷等事,貧道皆是小小錦上添花一番,極小極小,恰到好處,功遂身退。終於,陳平安當上了大驪國師,終於如貧道所料,身國同構,天人感應。到底是主動與道家靠攏了。”
地支一脈興許只是有點奇怪,為何斬鬼成功,陳國師為何依舊沒有撤掉隔絕天地的手段,返回大驪京城,老鶯湖那邊好像還有個爛攤子等著國師親自解決呢。
施舟人卻是一清二楚,天地間最大的爛攤子,等著陳山主去親手收拾。豈是一座芝麻綠豆都不如的小小老鶯湖能夠媲美的?
其實施舟人也無所謂了,就像陳平安說的,於整座天地生靈而言,道士施舟人何止是億兆之一的渺小,但是他施舟人而言,卻是全部,就是個前世轉身都賠了個底朝天的一。
施舟人神色大為得意,暢快笑道:“尋常與你作對的,生怕你越來越強勢,你每高一境,就要提心吊膽一分。貧道則反其道行之,偏要你提升更多,運氣更好。只怕你破境慢了,落魄山起運小了,擔心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被拖延了,你當上兩洲道主的時日晚了,諸如此類,貧道何其操心……”
陳平安點頭道:“道者反之動。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搶水惹人厭遭人恨,幫忙添水誰都喜歡。”
施舟人笑道:“你這輩子都很小心謹慎,這讓貧道就更加小心了。吃百家飯長大的人,必須懂得察言觀色,極能洞悉人心和細微情緒,這不是什麼本事,這是活命的必須。吃百家飯長大的人,當了神仙,修煉了仙法,對於冥冥中大道流轉的痕跡和苗頭,總是要比一般的天之驕子更加體悟敏銳,換成別人,貧道哪裡需要如此勞心。”
陳平安抬起手,攤開手掌,說道:“對於孤兒而言,讓街坊鄰居覺得‘年幼懂事是個好人’,這是一隻碗,用來裝百家飯的。”
施舟人感慨道:“殺馬苦玄。你依舊小心,沒有收取任何大道饋贈,對也不對?”
這都能夠忍住,馬苦玄可沒有任何心存算計陷害,那就像是一個既極端驕傲又極其矯情的……“市井少年”,好像彆彆扭扭不肯在嘴上與人道一聲謝,但是內心的感激與認同,豈會少了?馬苦玄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唯一瞧得起的,就只有陳平安。
施舟人微笑道:“但是有些東西,你是無法拒絕的,就像……就像窯工蘇旱埋藏在泥瓶巷家門口的胭脂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