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椿道人說道:“當然理解,有了新的身份,又在剛剛證道飛昇,換成誰都無暇他顧,恨不得兩腳站在何地何地就是道場。不過斜封宮的人心並不複雜,我在那邊也是一言堂慣了的,隱官都不用親臨斜封宮,完全沒必要,隨便派個玉璞境過去,當新任宗主,就可以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是不行。”
臭椿道人慾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從袖中摸出兩張接引符,遞向陳平安,笑道:“本來以為斜封宮成為落魄山的下宗,我就厚臉可以省下這兩張接引符。符是從梁老天師那邊得來的,據說能夠幫助持符者引渡至一座上古破碎的洞天、福地,而且洞天福地能夠銜接在一起。一張算我的,一張算高冕的,都跟門派沒關係。”
老人伸手摸了摸身邊小道童的腦袋,既有不捨,也有內疚,自嘲道:“賣徒弟賺來的錢,送出去也好。”
小道童使勁皺著臉,師父也知道是賣徒弟啊。
陳平安接過兩張大符,說道:“前輩跟高老幫主,其實可以去趟落魄山的拜劍臺。”
臭椿道人搖頭道:“不去,隱官什麼都不說,頂多是讓我們多想些有的沒的,心裡邊不痛快,去見了他們,不光是耳朵遭罪,可能還會被打一頓。”
臭椿道人以心聲說道:“我還認識個朋友。她跟我們不一樣,真名叫周頌,如今也在金甲洲,是一位幽居深山的鬼仙,她的道號“清廟”,道場是一處古遺蹟,名為邙山。金甲洲幾乎沒有人知曉她的存在。完顏老景的叛變,她早就透過占卜預料到了,在那之前徐獬會去斜封宮找我拜師,也是周頌的暗中牽引授意。徐獬會出現在金甲洲戰場,完全就是奔著手刃完顏老景去的,想來都是周頌的安排了。”
陳平安記在心上,點頭道:“等我遊歷金甲洲,有勞前輩幫忙帶路。”
臭椿道人抱拳道:“如果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就飛劍傳信一封至斜封宮祖師堂。”
陳平安沒說話。
臭椿道人非但沒覺得是熱臉貼冷屁股,反倒是有些感傷,早年在家鄉那邊,大多劍修都是如此的脾氣。
小道童黃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邊,壯起膽子問道:“陳山主,甘興在不在這邊?”
先前孩子在那座舊山神廟與甘興見了面,很快就成為朋友了。下山的時候,師父也跟他說了後到的那對男女,男的是個山主,女的是志怪書上說的那種劍仙,總之他們都是極有擔當的人物,是天作之合。孩子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山主,大概就是擁有一座山的神仙吧。小道童對山是不陌生的,這些年揹著胡琴,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就一直走在大山裡。師父太老了,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師父還說有些山死了,有些山還活著,不過活著的山可能有一天會死去,死了的山有一天也會活過來。
陳平安笑道:“甘興和他師父去了我家落魄山,你也可以拽著兩位師父去那邊找朋友,他們說不定會答應的。”
黃裳有些心動,只是想了想,還是算了吧,可別一個不小心,舊師父不要自己了,新師父就開始煩自己。
陳平安將臭椿道人送到二進院子,後者笑著說不必送了,國師留步即可。
老真人站在松蔭裡,正在旁觀兩位年輕官員的對弈,他們聽見乾瘦道士的話語,立即停下手談,既不敢當場起身返回官屋,也不好繼續落子。等到貴客離去,國師也已經轉身走回三進院子,他們對視一眼,還是決定繼續下完這盤棋。
出了國師府,走出很遠,黃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靈盤踞在地上的雄偉建築,小聲問道:“師父,什麼叫國師啊。”
臭椿道人收起心緒,回過神,輕聲解釋道:“國主平庸,就是帝王師。君王英明,就是帝王友。”
黃裳羨慕不已,由衷讚歎道:“大官!好牛氣!”
枯瘦道人笑了笑。其實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讀書人,是一位朋友的父親。
這個朋友,名叫孟梁,字不炗。喜歡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記得跟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在金甲洲結伴遊歷過一段山水路程,雙方都懂得交淺言深的道理,老道士就說自己在金甲洲,就沒有師父靠山什麼的,都沒個道統。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喝酒從來只喝貴的,容易喝得面紅耳赤,一到結賬的時候就醉眼朦朧,說話含糊不清,一等到老道士把賬結了,立馬就跟還魂似的,縮脖子雙肩一顫,打個激靈,瞬間龍精虎猛起來。
他有次難得聊到自己的家世,說他爹啊,就是個儒生,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這輩子就只是一介書生。
他還感嘆說,我不會教書更不會寫書,但其實我也是個正經讀書人啊,真不騙人,平生多慷慨,從來無牢騷。
那廝出了酒樓,一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呲牙咧嘴,嫌棄菜餚鹹了淡了,酒裡邊八成兌水了,連累老哥被殺豬了。
約莫是察覺到身邊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個酒嗝的男人便開始掉書袋,不知道從哪本生僻書籍上邊抄來的言語。
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陰陽。世道說寬不寬說窄不窄,寬窄皆在酒杯裡顛倒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