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
蘇勘覺得好笑,“你們娘們真是記仇。”
你封姨給花神娘娘們燒香?當年是誰禍害得整座百花福地,必須修養百餘年才能對外開放?你去燒什麼香。若說風雨摧折,已經足夠讓百花凋零不堪,再加上自己這位舊雷部斬勘司的餘孽,即便如今神位不正,積威猶在,真不考慮一座花神廟受不受得起?
故而這座花神廟是從不顯靈的,哪怕建了祠,立起了百尊栩栩如生的神女塑像,香火也算旺盛,百花福地的花神們卻將此地視為雷池,不敢擅自“降壇”至此。久而久之,這座大驪京城花神廟便有了兩處不同尋常的地方,一是百位花神的彩繪神像,是人間氣態容貌最為逼真傳神的,再就是由於百花福地的花神經常有升遷貶謫,祠廟也需要跟著更換神名、神像,唯獨這座祠廟,殿內從未更換過塑像,建造之初是哪些花神,如今還是那些花神,例如那位早已被貶謫出百花福地的“曹州夫人”。
封姨冷笑道:“見不得她們一味取媚於人。得了寵,便得意忘形,驕縱恣意,不知天高地厚。”
人間花木,誕生之初,本是供奉愉悅神靈的存在,是大地山河的點綴。
蘇勘嘆了口氣,“何必呢,說到底,你還是遷怒於旁人。”
封姨撇撇嘴,“不否認。”
蘇勘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也該放下舊怨,也該放過她們了。”
封姨嗤笑不已,“這話別人說了,我哪怕不認同也要假裝聽聽看,從你嘴裡跑出來,總覺得像是反話,勸我下狠手。”
蘇勘說道:“當我放了個屁。”
封姨挽著花籃,獨自姍姍然走入花神廟主殿,花神塑像主次分明,有高有低,她們美不勝收,卻是百花福地好久之前的位次了。
早年大驪的浪蕩文人,總喜歡編撰一些某某書生夜訪花神廟、胡謅幾首打油詩便有數美侍寢之類的香豔故事。引得好些地痞流氓經常摸黑翻牆夜闖花神廟,欲想一親芳澤,甚至有些色慾熏天的膽大之輩,想要搬走一尊神像藏在家中,讀書人不是說好些古人也有那“玉人之癖”,實在搬不走,偷不了,那也好辦,反正“她們”實在是太像真正的美人了……所以花神廟的廟祝,不得不花錢長期僱人在這邊守夜,免得被那些登徒子玷汙了花神娘娘們。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莫非老秀才說得有幾分道理,女子何苦為難女子?
封姨突然以心聲詢問走出廟會的老車伕,“蘇勘,你在等什麼?”
蘇勘面無表情走在人流漸漸散去的街道,“你我一路貨色,你在等什麼我就在等什麼。”
封姨笑道:“未必吧。”
蘇勘徒步走回私宅,距離篪兒街不遠,期間要途徑幾座歷代皇帝用以祈神的宮殿、廟觀。僻靜小巷的官方名稱是鐵樹衚衕,百姓卻喜歡稱呼為宰相巷,因為衚衕裡邊有兩戶對門的宅子,都曾是宰相出身,其實大驪王朝不設宰相,能夠加某殿、閣大學士銜的部堂正印官,也會被老百姓俗稱為相爺。但是朝廷自從崔瀺擔任國師以來,在諡號、追贈一事上毫不吝嗇,幾乎從阻攔幾任皇帝、禮部的決議,唯獨加銜一事,屈指可數。
其實年紀遠遠要比這條巷弄更大的老人,開啟門鎖,不大的宅子,裡邊別有洞天,層層疊疊的雷法禁制,足可讓世間所有精於雷法一道的大修士都要頭皮發麻,除非天師親臨,否則便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來了,也絕對不敢擅闖這座雷池,只會知難而退。
蘇勘其實喜歡下棋,棋力還不弱,但是因為性格孤僻、身份特殊的關係,都是看看棋譜而已。
像他這類存在,總要找點能夠打發光陰的事情做做,除了獨自打譜,蘇勘還會去釣魚,或是看人下賭棋。
既然蒐集各種版本的棋譜,當然是以鄭居中跟崔瀺在白帝城下出的彩雲譜為首。
蘇勘去廚房拿出幾碟京師特色吃食當下酒菜,有那豌豆黃,甜醬姜芽,八寶菜,糖蒜。
不知是不是在人間待得實在太久了,也不知是某種臨別的饋贈,還是震怒的懲罰,遙遠的申飭。
他跟封姨這些遠古天庭的神靈餘孽,好像漸漸擁有了一些原本五至高和十二高位才有的情緒,人性?
從深惡痛絕這座人間,變得開始眷戀人間,漸漸習慣了頭頂一陣陣嗡嗡作響的煩人鴿哨,終於習慣了雙腳踩地看著天。
歲月悠悠,一萬年了。
人性和神性始終糾纏不清,好似一場拔河,更像一盤尚未決出勝負的殘局。
天公不語對枯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