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良是個大老粗,沒覺得有什麼。裴通卻是心細如髮的人,察覺到陳平安好像變了些氣息,沒有那種雙方公事公辦、說完就送客的冷淡意味了。
沒有等多久,幫忙打下手的趙樹下和寧吉就端菜上桌,不好說色香味俱全,其中幾盤時令蔬菜,看著就清淡。
陳平安在廚房那邊摘了圍裙,寧吉拿來了土燒和糯米釀兩種酒水,餘瑜小心翼翼看著年輕隱官的臉色,她揹著良心說自己喝點糯米酒就好了。
陳平安拿起酒碗,笑道:“都隨意。我先幹一個。”
宋和也跟著喝完一碗土燒,結果嗆得滿臉通紅,趕緊轉頭捂嘴。裴通和褚良想要說什麼,還是都忍住了。
不知為何,到了學塾,見到教書先生之後,他們就像……離開了大驪國土和官場。
陳平安也沒說什麼,率先拿起筷子,勸眾人都吃菜。
宋和先解釋了自己為何會來此地,好將河神高釀和餘蕙亭“擇菜”出去,免得陳平安誤會他們。
陳平安面帶笑意,耐心聽著,偶爾點點頭。
宋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說道:“陳先生,我這次冒昧前來,還是想要勸一勸,希望上次在京城婚宴酒局上的事情,陳先生能夠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嚥,點頭說道:“今天起,會好好考慮的。”
宋和滿臉意外,本來都做好了今天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曾想還能吃上一頓陳先生的家常菜,同桌喝酒,甚至都沒有直接拒絕自己的提議。要知道上次陳平安帶著“陌生”入宮,異象橫生,大驪欽天監那邊可是被嚇得不輕。宋和都誤以為陳平安跟大驪宋氏算是徹底鬧掰了,以至於這段時日,似乎有幾分心虛的太后南簪,不管是在自己這邊,還是在兒媳婦餘勉那邊,都客氣得不像個……依舊當家的婆婆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前之所以猶豫,撇開一些個人恩怨和陳年舊賬,必須先捋順了,此外主要還是因為崔師兄曾經當面對我說過一些重話,話說得很直接,劈頭蓋臉就是那麼幾句,大意是說我根本不適合當大驪的國師,因為他覺得我對兩國廟算、沙場廝殺,就是個作繭自縛的門外漢,只有一副自了漢的‘和媚心腸’,根本沒資格談什麼開拓局面,營造什麼新氣象,還說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之所以僥倖小有成就,是與老大劍仙借勢,歸功於整座避暑行宮的排兵佈陣,所以我之於劍氣長城,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換成他在同樣位置上來做同樣的事情,那麼我在避暑行宮的定位,也就是某某人的角色,確實是有了更好,但是沒有也不打緊,總之就是無關大局。”
這些話被陳平安一丟擲來,約莫陳平安是在轉述崔瀺言語的緣故,也可能是“劍氣長城”與“避暑行宮”這兩個詞語的分量,都重重壓在所有人的心頭,所以不管是皇帝宋和,還是裴通、褚良這般志在上柱國、巡狩使頭銜的封疆大吏,都下意識屏氣凝神,挺直腰桿。
陳平安自顧自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我自認守業一事,還算湊合。受人所託,踐約而行,也不算太差。”
今天在座的,沒有笨人,除了不諳世事的少年寧吉,都心知肚明,陳平安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在說師兄崔瀺的言外之意。
當大師兄的,說你不濟事,那就是不濟事,別做出點成績就跟我犟,只不過這是師兄弟之間,關起門來說的自家話,是在就事論事,但你終究是我的小師弟,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還是得頂上。
說你不行,到底還值得我崔瀺說幾句,其他人更不行,大驪王朝那幾個自以為行的,以及自以為不行的,其實都不行。
所以陳平安上次去大驪京城,除了解決本命瓷碎片一事,就是想要親眼看看,崔師兄有無安排下任國師的候補人選,比如趙繇。
一頓酒和晚飯,主動收拾碗筷的,是皇后餘勉和覺得自己必須在年輕隱官這邊做做樣子的餘瑜。
下了飯桌,之後陳平安就邀請皇帝和執掌一州軍政的兩位地方重臣,當然還有趙繇這個師侄,一起去自己書房坐坐,喝茶閒聊。
一聊才知道刺史裴通的祖父和父親,原來都出自齊靜春擔任山長的京城舊山崖書院,當然如今已經改為官府主辦的春山書院了。
見那同僚裴刺史與年輕隱官談笑風生,褚良便有點乾著急,思來想去,確實沒啥好跟陳平安套近乎的東西。
餘勉站在側屋門口那邊,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坐在床沿那邊的陳平安轉過頭,笑著喊道:“餘瑜,搬條長凳進來。”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膝,言語之際,已經雙腳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