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趙樹下不明就裡,卻察覺到今夜的師父,好像有點……如釋重負,尤其輕鬆?
陳平安輕聲笑道:“那封信,你送去落魄山好了,記得揀選僻靜山水,一路走樁,路上好好體會一下五境武夫體魄的不同尋常。到了落魄山,不用著急趕回來,讓老廚子幫忙喂拳,地點就放在竹樓二樓好了,養好傷再說,如果覺得問拳痛快,可以多挨幾頓打,最好是與朱斂多偷學幾個樁架,這傢伙喜歡藏私,我猜有不少的壓箱底絕活,一直沒機會顯露出來,你也是劍客,朱斂也會劍術,到了二樓,可以厚著臉皮讓他抖摟幾手,你如果可以在竹樓,順便打出個六境,也是可以的。我這邊的衣食住行,你就別管了,擔心這種事情,還不如擔心自己老大不小了還是打光棍。”
趙樹下在學塾這邊,剛剛從武學四境躋身了五境,因為都是煉體境範疇之內,破境難度不如三境至四境、六境至七境。
方才,道士吳鏑在那永嘉縣陋巷院內,與陸沉詢問考證一事,朱斂劍術高低,比起隋右邊如何。
陸沉嬉皮笑臉,只以二字作答,不低。
至於是比隋右邊只高不低,還是在他陸掌教眼中,朱斂的劍術造詣當得起“不低”二字,當時陸沉就不願細說了。
要知道陸沉曾撰寫有說劍篇,除此之外,在白玉京玉樞城內,與城主郭解、邵象借了一塊地盤,建造了一處私人書齋,就取名為“觀千劍齋”。
那兩位正副城主,都是白玉京道官中有數的道門大劍仙。
而朱斂曾經也說漏嘴,說自己第一次行走江湖,是仗劍遠遊,要說朱斂不諳劍術,陳平安打死不信。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時至今日,好像就只有朱斂沒有收取嫡傳弟子,要知道朱斂已經是止境武夫,撇開早早轉去修道、要當女子劍仙的隋右邊不說,在武學煉體一道出力更多的魏羨和盧白象,如今都才是遠遊境,同鄉種秋亦然,唯獨朱斂,到了落魄山這麼多年,更多興趣,還是在以管家身份代替年輕山主操持庶務之上,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獨閒學武一事,陳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所以這才有了雙方相約於南苑國京城的那場問拳,揀選大雪天,雙方不留餘力,只管酣暢問拳,一較高下。
按照“學武”歲月,你比我陳平安年長一甲子,我比你朱斂武學高一境,這就叫各憑本事,到時候誰被打趴下了,誰都別怨天尤人。
趙樹下點頭答應下來。
確實,師父在首次離鄉後的三十年間,幾乎絕大部分光陰都在遠遊和異鄉,輪不到他來照顧師父的日常生活。
記得朱斂曾經說過一句,當我們無法對自己負責,就很難有資格對別人負責。
至於臨時起意的送信一事,原來是陳平安白天剛剛寫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讓陳靈均下次來這邊逛蕩的時候,帶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劍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陳平安建議這個怎麼看怎麼順眼的得意學生,在忙碌開鑿大瀆事務之餘,抽空去天目書院,聽一聽副山長溫煜的講課。
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陳平安一向是不瞞著趙樹下的。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好像很敬重天目書院的溫山長?”
陳平安思索片刻,斟字酌句,緩緩道:“怎麼說呢,溫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種理想狀態下讀書人的形象。既風骨凜凜,有一種天然捨我其誰的書生意氣,銳氣無匹,同時又很務實,志向高遠,心思縝密,做事穩妥,而且對弱者始終懷揣著一種強烈的惻隱之心,所以在我看來,溫煜當得起‘粹然醇儒’的稱讚。”
陳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說的,‘篤志而體,君子也。’溫煜就是這種正人君子。”
約莫是被師父的那種心境變化帶來的氣象給感染了,趙樹下難得開玩笑道:“溫山長跟太徽劍宗的劉先生比呢?”
陳平安啞然失笑,輕輕扇動蒲扇,意態閒適,眯眼而笑,“還不太一樣,我跟劉酒仙相處,比較自在,跟溫山長相處,相對比較拘謹吧。”
趙樹下有些震驚,師父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竟然也會在與人相處的時候,感到拘謹?
趙樹下雖然在落魄山不屬於哪座山頭,但是落魄山的風氣就擺在那裡,誰都比較言語無忌,好些訊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沒有誰是邊緣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師父每每出門遠遊,再返回落魄山,彷彿帶著一大籮筐的故事,回到家鄉後,不管遇到了哪些波瀾壯闊的事情,是親歷,或是旁觀,都很少這麼跟誰反覆提及某個人。只說師父在這邊開館授業,在他趙樹下這邊,就提起溫煜許多次了。
陳平安第一次溫煜,是在那艘自家的風鳶渡船,雖是首次見面,雙方聊得不多,陳平安卻在趙樹下這邊,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書院君子的欽佩。
比如溫煜有個設想,準備以某個山上門派作為範例,首要條件,就是祖師堂人數必須是奇數。而在之前,還會有一個更小規模的內部議事,用來判斷某些重要決議,是否需要提上議程。人員同樣是奇數,保證不會出現持正反意見人數相同的局面,如此一來,任何擺上檯面的決議,是與否,都可以迅速透過。不管是隱約分出“大小”、裡外的兩座議事堂,若是始終持有異議者,可以明確要求將自己的否定意見,記錄在冊,留有備案,以供將來“查賬”的翻閱和查證。同時設定一種類似“史官”的角色,職責類似起居注。
陳平安伸出併攏雙指,輕輕畫圈抬升,“溫煜說,整個世道,呈現出一種螺旋上升的態勢,紋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單單是依靠某些強者帶頭開路,還需要靠一種穩固且不失靈活的制度。他想著世道的好壞,不能一直取決於靠一小撮人的決定,需要有一種更多人能夠為自己負責,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隨時糾錯,不怕犯錯,就怕拖,以不作為的表面無錯,來掩蓋怠政,要讓每一次犯錯和改錯,成為一塊世道上升的小臺階,久而成路,人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