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兒她還是個懵懂少女,尖尖的下巴,圓圓的眼睛。當少女瞧見陸沉頭頂的道冠,非要追究他的僭越之罪。
聰明一點,猜得出身份和緣由。稍微笨一點,恐怕也會隱忍不發,找個機會與師門長輩通風報信。
複雜的世道里,人之天真,就是一把無鞘劍,只能將其懸掛在一堵名為童年或少年的牆壁上。
興許可以偶爾返回心鄉時,看它幾眼,卻不能一直隨身攜帶。
陸沉似笑非笑,“曹天君,不老實啊。”
曹溶神色尷尬,猜出師尊為何如此調侃自己,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賀師妹擔心被師尊責罰,所以請求弟子幫忙隱瞞。”
原來賀小涼在啟程之前,她就已經打定主意,舍了一座洞天不要,再加上她的跌境作為代價,也要阻攔白裳的破境。
只因為白裳出關破境過快,才讓賀小涼這種堪稱不惜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虧本買賣,落了空。
陸沉也懶得計較這種事情,說道:“回頭你與湘君打聲招呼,恢復此人在靈飛觀那邊的譜牒身份。”
曹溶低頭拱手道:“遵法旨。”
陳平安離開潑墨峰之後,徑直返回原地,那邊有一處古蹟。
仙家能履古人蹤。
先前循著一本地方縣誌的文字記錄,果真被陳平安找到了一處自古就當地土民視為仙人居所的深山,只是山中祠廟,早已荒廢,不復見歷史上那種門庭若市的香火。卻被陳平安在一條古舊磴道旁,尋見了幾棵在山海補志上的“霜松”,這種古松能夠凝聚月魄不散,月色下松針熠熠如雪。
陳平安看著那幾棵古松,考慮兩個難題,境界不夠,無法施展上五境神通的袖裡乾坤,別說是方寸物,就是咫尺物都裝不下這些古樹,那麼搬不搬,怎麼搬?
若說肩扛松樹飛奔雲海中,終究有點不像話了。
落魄山。
陳平安走出竹樓一樓,輕輕揉著手腕,夜色裡眺望遠方,星垂平野闊,天與地合,彷彿只需策馬疾馳,便可至天盡頭處。
因為合歡山那邊碰到陸沉的緣故,就在這邊翻出了一系列相關書籍,類似《五行大義》七政篇,天文訓,律曆志,禮記月令等,還有從桐葉洲黃花觀借閱的《鶡冠子》和《天象列星圖》,其實已經看過數遍,早已爛熟於心,溫故知新而已。
沿著青石板小路,走到老廚子宅子附近,遠遠就聽到陳靈均和鄭大風的招牌式笑聲,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看鏡花水月麼,本想轉身離去,猶豫了一下,陳平安還是跨過門檻,來到一側廂房,兩處都沒關門,站在門口斜靠著,雙手籠袖,只見屋內桌上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靈器,堆積成山,當下是一幅某個寶瓶洲小仙府的山水畫卷,有一位身姿婀娜的仙子姍姍而行,鄭大風摸著嘴巴,點評一句,亂彈琴!陳靈均見那女子落座梳妝檯旁,開始挽發,青衣小童便嘿嘿而笑,說一看她扎頭髮,我就曉得事情不簡單了……
仙尉竟然也在這邊,大風兄弟和景清道友的好些言語,以前聽得雲裡霧裡,如今這位看門人一聽就懂了。
故而陳靈均總誇他有悟性。
只有老廚子獨自一人,坐在別處,在看一幅趕考書生夜遊鬼宅的鏡花水月,手託菜盤,一盤炒黃豆,老廚子丟了幾顆炒黃豆在嘴裡,正看到一
處閨閣樓外,有白、紅兩件衣裳在空中縈繞回旋,就是不落地。
老廚子起身,要讓座,陳平安就沒有打攪他們的雅興,擺擺手,走了。
去山道那邊,岑鴛機還在練拳,她如今看待年輕山主的眼神,總算不那麼防賊了。
早年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來氣,老廚子那屋子色胚,老的小的,就沒一個正經人,你不去戒備,偏偏防我一個正人君子作甚?
走在臺階上,想起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是一本薄冊子,記錄了八十多種符籙,分上中下三品,分別對應練氣士的上中下三類境界。
當初在陸掌教暫借十四境道行給陳平安期間,年輕隱官可沒有閒著,“物盡其用”,在遊歷寶瓶洲山水之間,趁著境界高到不能再高了,得以“居高臨下”,繪製了位於那部丹書真跡後邊書頁的上品符籙,數量極為可觀,但是在那之後,即便是後來問劍託月山之時,一直沒有使用,三百餘張符籙,被陳平安全部鎖在一隻被“封山”的小木箱子裡邊,名副其實的壓箱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