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結陣,陳平安原本極為冒險行事的分神之舉,就安穩多了,透過大陣牽引,就像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時在“祖師堂”設定了一盞續命燈。
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針對,否則寶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難剝離、拘押住一副分身的心神,真要鬥法廝殺起來,敵對修士即便獲勝,只會詫異為何一個大活人的練氣士,竟然連魂魄都沒有,等到陳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蹤,重歸“祖師堂”,露出符籙傀儡的本來面目,那些修士就會明白,自己已經招惹到了不該惹的角色。
陳平安說道:“其實還有兩顆輔弼隱星,負責從旁策應,免得被地仙太過輕鬆就打碎某張符紙,牽一髮動全身,功虧一簣,導致我必須立即收回全部符籙分身。”
陸沉唏噓道:“難怪當年在泥瓶巷,你會與貧道說一句,自己的記性很好,看東西都記得住。”
那會兒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還會畢恭畢敬稱呼自己一聲陸道長,真是叫人懷念。
從陸道長,陸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陸掌教,好生傷感。
陸沉現在慶幸自己這趟沒白走,絕對是不虛此行,當下的陳平安,算是入山修行,已經走到半山腰了,陸沉所謂的半山腰,與一般練氣士不一樣,是那種可以看到山頂風光的位置,才有資格被說成是半山腰,與境界高低沒有絕對關係,比如許多飛昇境大修士,一輩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機所在,在陸沉眼中,就還是那種未至山腰的門外漢。
如今陳平安憑藉兩把飛劍本命神通的疊加,已經找到了一條極為寬廣的“劍道”,就是透過眼見、耳聞、道聽途說、以及想象在內諸多法門,集合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千世界,如果說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個略顯稚嫩的構想,那麼等到陳平安開始著手透過金精銅錢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尤其是這趟天外返回,提升了一把“井中月”的飛劍品秩,陳平安的分身各處,七個“陳平安”,在寶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皆是一種好似時時刻刻都在以真實天地作為斬龍臺砥礪劍鋒的“煉劍”。
如此練劍之道,讓陸沉都要倍感大開眼界。
比如今日知客陳舊在酒局所見,白泥、夏侯瓚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聲音,語調,氣態,神色,都已經被知客陳舊“記錄在冊”,已經悄然融入主身陳平安的那座劍法天地。
簡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這條陳平安行走的道路上,都是一個“字”或者“詞語”,那麼裁玉山散花灘的這頓酒宴,就彷彿組成了“一句話”。
組成這句話的詞彙,數量越多,越是繁密,內容越是詳細,就越是接近與“假相”對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陸沉所詢問的,世間到底有無光陰?是否由無數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陸沉此說,就等於將整個天下視為一本完全靜止不動的書籍,等到陸沉認定的“那個一”,他開始翻書,書上人物與景象才會“自覺”和“被動”流轉起來。而陸沉的這個說法,顯然與李希聖的那個想法,屬於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記某個字,又突然記起某件事,好像曾經經歷過……
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憂天之哀,窮途末路之哭,都曾讓陸沉心有慼慼然。
又像陳平安之前在天外,與小陌和白景御風返回浩然途中,白景拋給他一大摞繪畫有遠古風景的紙張,當時陳平安覺得像一本小人書,更像裴錢在課堂上書頁一角繪畫某個小人兒,不同姿態,快速翻頁,就是一整套完整動作。
故而等到陳平安這個寫書人再將“這句話”單獨摘出來,放入籠中雀內的那條光陰長河當中,將來旁人看到,就會覺得越真實。
如果說是今日酒宴,是一個短句,那麼道士吳鏑在玉宣國京城永寧縣的那座宅地內,女鬼薛如意,少年張侯,還有那些院內的花花草草,再加上每天外出與那些衙門胥吏的請客喝酒,街上閒聊,擺攤給人算命看相……就是一個光陰長河被拉伸到數月之久的“長句”。
而陸沉的那個“假相”,就是萬法之宗,如同是第一塊……神主牌位。
但是陳平安在與李希聖閒聊時,雙方聊到鄒子時,陳平安心中所想,曾經有個念頭,作為作為河道定位的船錨存在,不可能是陸沉。
這就是陳平安一種類似慣性“思路”的自欺欺人。
而這種先自欺、再欺人、繼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陳平安與崔瀺學的,可惜未能學到全部,畢竟是陳平安自學,全憑自己去摸索,就像一道術算題,知道考題答案,再去倒推追溯一個極為繁瑣的解題過程。與此同時,恰好是這種畫蛇添足的自欺欺人,陳平安有此起念,等於心聲言語陸沉名諱,這就讓當時同樣遠在天外作壁上觀的陸沉,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同樣開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場心有餘悸,甚至半點不遜色於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將至未至的伏殺,而陸沉若是不曾離開青冥天下,沒有湊這個熱鬧,被一座大天地隔絕了天機,興許就會錯過這條線索。
陸沉這次返回浩然,還真不是違例“偷渡”,而是事先與禮聖報備過的。
是真有一件正事來著,至於見陳平安,只是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