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個在北俱蘆洲大名鼎鼎的姜賊,如今剛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一筆糊塗賬。
閒聊片刻,楊後覺突然站起身,後退三步,再次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竟是顫聲道:“感謝陳先生,當年在鬼蜮谷內,為貧道了卻一樁前身紅塵的宿緣夙願,今生之楊後覺,昔年之隴山國舊人,為自己,也為她,由衷謝過陳先生。”
不但是盧泱聽得一頭霧水,其實就連陳平安自己,一開始也是滿臉茫然,只是聽到楊後覺自稱“隴山國舊人”,才恍然大悟。
站起身,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仍是拗著心性,回了楊後覺一個道門稽首,輕聲說道:“浮萍聚散,有緣再會。”
老天君輕輕嘆息一聲,不過眉宇之間,還是輕鬆神色更多。
原來當年陳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經一起遊歷至一處密室石窟,裡邊有兩具白骨,一位是清德宗鳳鳴峰女修,一位是隴山國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一聲開鼓闢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胚子之一,只是後來國難當頭,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廢,捨棄修行,重新下山,繼承大統。
如此說來,楊後覺願意擔任小小彩雀府客卿,就水到渠成了。
也難怪那位好人兄,會去往剝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處,而且又會“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條密室地道。
將盧氏皇帝送回京城御書房,陳平安之後便走了一趟搖曳河祠廟,再次見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離開壁畫城後,便是這位喜歡當那撐船舟子的河伯,載了自己一程。
薛元盛還是老樣子,一個肌膚黝黑的老人,就像個上了歲數的莊稼漢,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
只不過那會兒的陳平安,則是戴斗笠掛酒壺的裝束,乘舟過河。
確認了陳平安的身份過後,老河伯嘖嘖稱奇,搖頭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廟,還曾接受過一位隱官大人的香火。”
當年薛元盛還誤以為自己碰到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子。
竟然會任由那麼一樁天大福緣,就像從指縫間漏掉,最終與一位壁畫城騎鹿神女的認主,失之交臂。
薛元盛與那位青衫劍仙,走出祠廟,一起散步走到河邊,很難想象,這位金身不輸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舊是一位沒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邊一處,笑道:“當年那個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這兒破境,氣象大到嚇人。好嘛,這才幾年功夫,如今都得喊一聲裴大宗師了。”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一役後,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與老友們在酒桌上一樁不小的談資。
老夫曾經在河邊站著不動,接下那位裴大宗師的破境一拳。
雙方之後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識吧,老夫為她撐船過河,很聊得來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當時的破境機緣,在於她心中道理與世上道理的一場打架。
陳平安曾經詳細問過李槐,與裴錢一起遊歷,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長大了,變成少女,再變成年輕女子,就該藏著些心事。
哪怕是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都不好過問太多了。
薛元盛習慣性蹲下身,搓動泥土,嘿嘿笑道:“當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別人求之不得福緣,你卻避之不及。一開始我誤以為你小子是不解風情的木頭人,要麼就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則實在是說不通的事情嘛。現在想來,一個能夠成為劍仙、當上隱官的人,怎麼會傻。那麼當年就肯定是裝傻了。”
陳平安隨意坐在岸邊,點頭道:“那會兒我確實是裝傻,不過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騎鹿神女,很清高的,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結果不知道從哪裡蹦出個外鄉人,當年她已經被你氣了個半死,要是聽到這種混賬話,非要再被你氣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沒有高下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