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陳平安一抖袖子,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的“蔣去”如蹈虛空,天地有別,道人居中。
原來蔣去腳下是一幅浩然九洲的堪輿形勢圖,而頭頂則是星河萬里,浩瀚星辰小如芥子,好似舉手可摘。
陳平安雙指併攏,在“蔣去”眉心處輕輕一點,就像幫忙開天眼。
再一伸手,將那大地之上的千百河流如提繩線,再一招手,將那條星河拘拿而至,然後一揮袖子,星辰與江河,一股腦兒湧入某個身形虛實不定的“蔣去”,彷彿霎時間就變成了後者人身小天地中的座座山嶽氣府、條條經脈長河。
片刻之後,陳平安見蔣去的一顆道心,已經不足以支撐這份異象,只是蔣去自身始終渾然不覺,依舊沉浸於這份天地異象當中不可自拔,再拖延下去,就要傷及蔣去的大道根本,陳平安便朝他的那粒心神芥子,輕輕往回一拽,將其心神、魂魄與身軀,三者歸一。
蔣去回過神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浹背,身形搖搖欲墜,陳平安伸手按住肩膀,臉色慘白的蔣去才不至於踉蹌摔倒。
為自家修士指點迷津,是學吳霜降對待歲除宮弟子。
至於具體的傳道之法,顯然是與劉景龍現學現用了。
陳平安讓蔣去坐回位置,好好呼吸吐納安穩心神,微笑道:“所謂的行萬里路,在我看來,其實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在外遊歷,再就是修道之人,存神觀照人身小天地。憑此修行,內外兼修,大小兼顧,心存高遠,腳踏實地,相信總有一天,你可以繪製出幾種屬於自己的獨門符籙。”
蔣去擦去額頭汗水,赧顏道:“不敢想。”
“得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個都不想繪製出幾張山上‘大符’的符籙修士,以後能有什麼大出息?”
蔣去咧嘴一笑,使勁點頭。
陳平安再從袖中摸出一隻長條木盒,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盒子裡邊裝著十塊硃砂墨錠,都送你了,刻有一些類似‘天垂文曜’的吉語,都是地仙手筆,故而靈氣盎然。不過別謝我,是這次小陌陪我走了趟五彩天下的飛昇城,那邊有處仙家集市,小陌碰到幾個雲遊至避暑城的符籙修士,合夥開了個店鋪,小陌逛鋪子的時候,專程為你買下了這套沅陵硃砂墨,也不算撿漏,只能說是價格公道,對方誤以為小陌是飛昇城劍修,就想要藉機攀附關係。小陌本意是以我名義送給你,我覺得不妥,你只管收下便是了,事後也無需專程去跟小陌道謝,免得他以後不當善財童子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受不了那些前腳接後腳的登門致謝。”
蔣去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輕聲道:“小陌前輩怎麼又送貴重禮物。”
陳平安玩笑道:“誰讓他境界高,兜裡又有錢,以至於每次出門,唯一的愛好,大概就是想著誰誰誰需要什麼了,我勸過好幾次了,反正沒屁用。”
畫符一道,符紙與硃砂,一般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必備之物,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硃砂與煙墨,金粉和銀粉,反正都很吃錢。
其中硃砂因為本就是仙家煉丹的材料,此外世俗皇帝君主還用來批閱奏章,作圈閱之用。在修道之人眼中,大赤為天地純陽之色,足以闢陰邪、退邪祟,故而仙家秘製的硃砂墨,被譽為神靈通而形質固。加上硃砂諧音“誅殺”,所以品秩越好的硃砂,用來畫符,斬鬼驅邪的效果就越好。
只是世間硃砂產地眾多,儲量巨大,所以文人才有那“硃砂賤如土,不解燒為丹”的疑惑,而沅陵出產的硃砂,品相是公認的當世第一,製成墨錠後,細細研磨,筆下文字,被譽為赤書真文,在浩然天下往往被君主和禮部用來封正山水神靈的敕書。
陳平安起身笑道:“走,我們找那位張賬房打秋風去。”
渡船上邊的賬房先生,除了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還有無法修行的張嘉貞。
蔣去跟張嘉貞既是同鄉,還是同齡人,只不過因為一個已經登山修行,一個始終都是凡俗夫子,所以如今只看容貌,雙方年齡至少相差了十幾歲。
兩人到了賬房裡邊,張嘉貞笑問道:“隱官大人,蔣去,你們是喝酒還是飲茶?”
陳平安笑道:“喝碗熱茶就行,喝酒容易誤事。算賬是門精細活,又不是那種文人騷客的吟詩作賦,喝酒助興可以增長才情。”
張嘉貞點點頭,“稍等片刻,我馬上燒水煮茶。”
屋內備有茶葉,是大管家朱斂親手炒制的雨前茶,都裝在錫罐裡邊。
牆角有隻爐子,還有一麻袋木炭,張嘉貞取出火摺子,熟稔點燃爐子裡邊的茅草和木柴,看來平時沒有少喝茶。
此外還有一隻大火盆,就放在桌子底下,寒從腳底起,張嘉貞平時雙腳就踩在火盆邊沿,用以取暖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