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副書記無不痛憾地說:“秦默,他不該走哇!”
吳水縣花園賓館內,李欣然一臉絕望,他的樣子極盡孤單,彷彿身邊的人都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只剩可憐的他一個人。
自從得悉寶貝兒子命喪黃泉的那一刻,他就突然成了這個樣子,再也沒有了那份囂張氣焰,更沒了一貫的那份大領導派頭。他突然變得啞巴了,幾天不說一句話,問他,他聽不見,真的聽不見,目光傻傻地盯住某個方向,半天不動。盯久了,他會突然打一個哆嗦,奮力張幾下嘴巴,卻發不出聲。而後,換個方向再盯。辦案人員一度懷疑他有了痴呆症,請示要不要送醫院。李春江說不必,就讓他在回憶中慢慢恢復過來。
他的頭髮開始脫落,大面積往下掉,一抓一大把。這些日子,他最愛做的事便是抓自己的頭,撕下一大把頭髮,捧在手裡,目光痴痴地望上好久。然後噗一吹,望著頭髮紛紛飄落的淒涼畫面,他會慘烈地發出一種笑,恐怖、猙獰,令人毛骨悚然。
當李春江走進戒備森嚴的審訊室時,李欣然正撕下自己最後一縷頭髮,他的頭徹底地光了。那曾經梳了又梳、終日紋絲不亂、明光四濺的頭髮永遠成了吳水人的記憶,他們再也看不到那麼一頭好發了。李春江輕輕挪動了下椅子,沒讓椅子發出聲響。這一刻,連他也不忍打擾這個沉醉在往事或者痛苦中的可憐人。不是誰也能夠經受得住喪子這種打擊的,況且,他在兒子李華偉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想想他這一輩子,中途離了老婆,雖說緊跟著便有了年輕漂亮的新婦人,可吳水人都知道,那個新婦人是怎樣一種貨色!要不然,他能二次苦苦地求到遭他玩弄、遭他拋棄的劉玉英身上?現在,連一輩子跟他說不到一起、但總在關鍵時候幫他的秦默也去了。再也沒人為他牽腸掛肚,再也沒人為他捏著一把汗了。他該一個人面對剩下的一切了。
“老李……”李春江這麼叫了一聲,他這一聲是發自肺腑的,秦默的死突然讓他對人生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困頓感。面對李欣然,他有的不再是恨,而是同情、是悲憫、是對生命不可逆轉的痛憾。
李欣然耳朵動了一下,半天,他從空遠處收回目光,望著李春江,就像不認識一樣。
“李欣然——”李春江抬高聲音,這一次,他喚得有些重。
李欣然打了個哆嗦,身子一抖,抬起目光,盯住了李春江。
“是到說的時候了吧?”李春江的口氣就像跟他商量似的。想不到的是,李欣然搖了下頭,又搖了下。接著,他垂下頭,垂得很慢,極不情願似的,又像是頭太沉,他真的撐不住。
“秦默走了……”李春江說了半句,便痛苦得沉默了。
猛地,李欣然豎直脖子,眼睛眨了幾眨,盯住李春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是讓他們害死的。”
李欣然這次聽懂了,眼淚譁一下,決了堤,懺悔的淚,撕心的淚,從他深陷進去的眼眶裡冒了出來。李春江終於相信,任何一個人,都有內心崩潰的一瞬。
有人拿來紙巾,想讓李欣然把頭抬起來。
“讓他哭。”李春江說。
屋子裡便響起翻江倒海的聲音,這聲音,一半,是哭給秦默的,另一半,卻是哭給他自己。哭聲中,李欣然隱隱約約想起一些事。關於跟老大最初的接觸,不是小四兒找上門那一次,比那早,老大還在三河的時候,一切便開始了。是為了一個叫湯萍的女人。老大看上了這女人,一時沒法下手,終於打聽到,湯萍是他學生,便特意來看他。李欣然受寵若驚,想想老大的地位,再想想自個兒,他便惶恐得不成樣子。老大看出他的心思,拋繡球般拋過來一句話:“甭急,慢慢來,人嘛,不可能一口吃個胖子。”
老大這句話安慰了他,也極大地調動了他的野心。是的,野心,身居吳水的中學教師李欣然就是那一刻燃起他人生慾望之火的。居高臨下的老大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說:“人這一輩子,總該有個追求,你說是不?”
李欣然誠惶誠恐地點頭,趕緊替老大加了點茶水,就是他蓄水的動作,引起了老大再次注意。老大心裡說,此人可用,典型的奴才相。就這麼著,李欣然這輩子的前程和命運便悄悄註定了。那天老大臨走,無意中點了一下湯萍這個名字,說得極輕鬆,就像走路的人忽然抬頭看見一處風景,順口“哦”了一聲那麼自如,那麼不經心。但是,李欣然卻牢牢記住了,而且他認定,老大此行,醉翁之意絕不在酒。
李欣然察眼觀色的天賦,便在跟老大接觸的第一天從他的天賦庫裡跳了出來,此後便一發而不可收,幫他渡過人生一個又一個難關,終於攀上了他自認為很輝煌、很奪目的人生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