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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總是來得較遲,這都已是戌時一刻了,天才將將徹底黑透,一輪將滿的圓月斜斜地掛在天際,亮堂得很,將皎潔的銀色光芒灑向大地,照耀得花園裡樹影婆娑,微風拂過,荷塘裡的茂盛蓮葉搖曳起伏,風過處,陣陣花香沁人心鼻,這後花園裡的夜景與白晝相比,自有另一番的情趣,然則一身淡青色道裝的袁天罡卻絲毫也不曾為眼前的美景所動,只是默默地屹立在高高的屋脊上,一雙眼始終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東方的夜空,直到一顆絢爛的流星突然間從東方衝出,急速地劃破天際,袁天罡的身子這才猛然一震,眼中一道精光閃過,默立了良久之後,長嘆了口氣,喃喃地念叨了一句:“時也,命也,唉……”話音一落,一閃身,人已飛入了後花園的亭子中,默默身褐色單衣的李靖對面盤坐了下來,一張老臉上滿是寂寥之色。
年已七十有四的李靖鬚髮早已全白,臉上的老人斑即便是在昏暗的燈籠光照映下,也一樣是清晰可見,然則腰板卻依舊挺得筆直,目光炯然地看了袁天罡好一陣子,這才平靜地問了一句:“確否?”
“嗯,看樣子不假,太子已是凶多吉少了。”袁天罡並沒有解釋為什麼,只是嘆了口氣將結論直截了當地擺了出來。
“唉……”李治說起來也是李靖的弟子,儘管是個不成材的弟子,可一場師徒之情卻是抹不去的,一想起昔年李治在這園子中頑皮的往事,李靖早已古井不波的心也不免為之一悸,隱隱然有些子作痛,不過也沒多說些什麼,只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老爺,內侍監柳公公已到了府門外,請老爺前去接旨。”就在李靖與袁天罡師兄弟倆默默相對之際,李府管家打著燈籠,領著幾名下人匆匆而至,高聲稟報道。
“知道了。”李靖默默了一陣子之後,漫應了一聲,揮了下大袖子,伸手取過靠在亭子邊上的柺杖,一撐而起,看了眼低頭不語的袁天罡,長出了口氣道:“師兄稍候,某去去便回。”
“不必了,為兄亦有事要辦,就此告辭了。”袁天罡話音一落,也不見其作勢,只是一晃之間,人已從亭子中飛出,幾個縱落間便已隱入了黑暗之中。
“唉……”李靖望著袁天罡離去的方向,再次長嘆了口氣,也不再耽擱,拄著柺杖緩步向前院行去,步伐穩健得幾不似七旬之老者,行動間殺伐之氣漸行漸烈了起來。
“老奴見過衛國公,陛下有密旨在此,請衛國公接旨。”站立在前廳中的內侍監柳東河一見到李靖大步行出,忙迎了上去,先是恭敬地見了禮,這才從懷中取出一份卷將起來的密旨,雙手捧在胸前,高聲地稟報道。
李靖早在李世民出征前來府一探之際,便已隱隱猜出會有這麼一遭,此時見預感終於變成了現實,心頭自是頗為感慨,不過也沒多說些什麼,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一揮手,對跟隨在身後的下人們吩咐道:“爾等備上香案,待老朽更衣接旨便是。”
“老國公,事情緊迫,一切從簡,還請老國公以國事為重,先行接旨罷,陛下有令,此密詔只能由老國公親覽,恕老奴不敢宣讀了。”,更衣焚香說起來快,可真要是這麼整將下去,沒個一刻香的時間,只怕也完不了事,此時柳東河心急如焚,哪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供浪費的,忙不迭地便出言勸止道。
“也罷。”李靖倒也沒多堅持,整了整衣衫,將手中拄著的柺杖遞給了身後的下人,跪倒在地,恭敬地磕了幾個頭之後,起了身,躬身正容地雙手接過了柳東河手中的密詔,將密封的外封套子撕開,取出了內裡的密詔,展開一看,臉上驚容一閃而逝,但卻並未多說些什麼,略一沉吟,高聲道:“備車,老夫同柳公公即刻前往城南大營!”
南衙十六衛軍之大本營位於長安城南五里外的灞水邊,依山而建,連綿十數里,原本有兵十五萬有餘,可自打李世民親征高句麗帶走了精兵十二萬之後,營中僅餘三萬出頭的人馬,偌大的軍營便顯得有些子空寂了,這不,天剛黑,原本該是處處營火的軍營裡,就只剩下中軍營地那一塊亮堂,其餘各處全都是黑燈瞎火的一片陰暗,再無往日那般燈火璀璨、人聲鼎沸之盛況,當然了,有這麼三萬多人馬在,噪雜之聲還是免不了的,原本就心緒不寧的京兆守將、右武衛大將軍薛萬徹被營房裡的喧鬧聲一吵之下,更是顯得煩躁不已,這便光著上身在中軍大帳裡急促地來回踱步不止。
說起來,也真怨不得薛萬徹煩躁的——薛萬徹乃是員猛將,最喜歡的便是殺戮戰場,現如今大唐西、北兩線打得熱火朝天,可他卻只能坐困京師,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立功沙場,這便足夠令薛萬徹心煩的了,更令其鬧心的京師最近的風頭明顯不對,儘管薛萬徹並不擅長官場傾軋之道,卻也看出眼下的京師正是風雨欲來煙滿樓之時,經歷過玄武門之痛的薛萬徹實是不想再被捲入其中了的,這才躲到了軍營中,指望著能置身事外,卻沒想到還是躲不開這場麻煩——就在剛才,京師中送來急報,太子昏迷不醒,恐有大厄,而吳王那頭也派了人前來溝洽,言語間每多暗示,這一切的一切都令薛萬徹心煩意亂不已。
沒錯,薛萬徹是跟吳王李恪很談得來,私交也不賴,可這並不代表著他薛萬徹就一定會為李恪去衝鋒陷陣,當然了,若是情況許可,薛萬徹也不會吝於為李恪搖旗吶喊一番的,只是眼下京師動態不明,身為京兆守將,薛萬徹卻是不敢輕易亂動的,然則焦躁的內心卻並未因有所決斷而平靜下來,反倒更煩上了幾分。
“報,大將軍,內侍監柳東河在營門外求見,說是奉旨而來,請大將軍示下!”就在薛萬徹狂亂地來回踱步之際,一名親衛從帳外匆匆而入,單膝點地,高聲稟報道。
“嗯?”薛萬徹猛地頓住了腳,眼一瞪,皺著眉頭喝問道:“來了多少人?”
“稟大將軍,只有兩輛馬車和十幾名羽林軍。”那名親衛先是一愣,接著緊趕著回答道。
“哦?”薛萬徹眉頭緊鎖了起來,無意識地哼了一聲,在中軍大帳裡轉悠了幾圈,這才高聲下令道:“傳令,全軍集合,各軍主將隨本將軍到營房口迎候,未得本將軍之令,任何人不得私開營門,違令者,殺無赦!”
“是!”那名親衛一見薛萬徹言語不善,哪敢怠慢,恭敬地應答了一聲,跑出了帳外,須臾之後,淒厲的號角聲便在營房裡響了起來,整個營房瞬間就此沸騰開來,火把的光亮下,隨處可見全副武裝的唐軍官兵正匆忙地跑來跑去,營房裡肅殺之氣大作了起來!
柳東河此番跟隨李世民出征高句麗,雖沒輪到他上陣殺敵,可好歹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了,然則一見到軍營中的亂象,心裡頭還是一陣的發毛,吃不住勁之下,不得不退到了馬車邊上,緊貼著車廂邊上的窗簾,低聲問了一句:“老國公,軍營裡好像不太對頭,您看……”
端坐在馬車廂裡的李靖根本不為所動,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等著罷,出不了亂子的。”
“啊,是,老奴明白。”李靖乃是軍中之戰神,他既然說沒事,柳東河自然是信得過的,雖說還是有些子忐忑,可面子上卻是不敢**來的,只能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縱馬略略上前幾步,等候著薛萬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