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娘上下打量著陳廷敬,道:“喲,你說話口氣可大啊!你當你是誰呀?”
陳廷敬自然不便道明身份,只說巡撫衙門裡有親戚,他在杭州沒有辦不了的事情。馬明也在旁邊幫腔,只道我們老爺要不是心裡有底,哪敢打衙門裡的人?好說歹說,李三娘信以為真,便道出了事情由來:“那日衙門裡突然來人,說要收花稅,算下賬來,要兩萬兩銀子。我就算把樓裡的姑娘們全都賣了也交不上啊。我平日都是交了銀子的,這回無故兒又要銀子,哪來這個道理?我們交不上銀子,衙門就要從我們樓裡挑長得好的姑娘去當差。他們三番五次要來索可君姑娘,我就尋思,衙門裡這回要銀子是假,要人是真。”
陳廷敬疑惑道:“衙門裡要姑娘做什麼?當什麼差?來的真是衙門裡人嗎?”
李三娘道:“餘杭縣衙的,我都認得。前幾日,他們來人把長得好些的都帶走了,說是當完差就回來,少不得十日半個月的。只有可君尋死覓活的不肯走,衙門裡就寬限我幾日,說是過了今夜還不肯去,就砸了我的樓。不光是我滿堂春,清河坊、抱劍營兩條街的青樓女子,凡是長得好些的,都被衙門拿去了。”
陳廷敬心裡明白了幾成,嘴上卻只淡淡的,道:“難怪這麼冷清啊。”
閒話會兒,陳廷敬起身告辭,告訴李三娘他住在煙雨樓,總要住上十日半個月的,這邊要是有緊急事,打發人去找他。李三娘將信將疑,千恩萬謝。
陳廷敬才要出門,梅可君突然喊客官留步,說:“蒙老爺相救,小女子無以為報,願為老爺彈唱幾曲。”
陳廷敬略作遲疑,回頭坐下。梅可君斟茶奉上,然後上樓取了琵琶下來,唱起了小曲:“西風起,黃葉墜。寒露降,北雁南飛。東籬邊,賞菊飲酒遊人醉。急煎煎砧聲處處催,簷前的鐵馬聲兒更悲。陽關衰草迷,獨自佳人盼郎回。芭蕉雨,點點盡是離人淚。”
歌聲哀婉,琴聲悽切,甚是動人。忽然又聽外頭響起了吆喝聲,陳廷敬猜準是什麼人來了。果然是胖衙役回頭叫了十幾個衙役,破門而入。梅可君並不驚慌,只是罷了琴,微嘆一聲。劉景跟馬明拿開架勢,站在陳廷敬身邊護衛著。那衙役們並不仗著人多還手打人,只對鴇母吼道:“李三娘,這回梅可君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李三娘道:“我可做不了主了,這位老爺正在聽曲兒哩。”
胖衙役望了望陳廷敬,乾笑道:“嗬,面子可真大呀!想聽曲兒就聽曲兒了!這會兒我只帶走美人,回頭再同你們算賬。”
陳廷敬見來了這麼多人,劉景、馬明縱有三頭六臂也是敵不過的,只好說:“可君姑娘,你跟他們走吧,天塌不下來的。”
梅可君嘆息一聲,跟著衙役走了。陳廷敬心裡卻增一層疑惑:胖子先頭只領著兩個衙役氣勢洶洶地想動手打人,這會兒他們來了十幾個人卻只帶著梅可君走了。
陳廷敬剛要回客棧去,大順跑了進來,說:“老爺,我回到客棧,沒見著珍三太太。我到外頭滿街地找,哪裡找得著?真是急死人了,我心想她這會兒是不是又回去了呢?我想回客棧去再看看,卻又在路上遇著幾個歹人追個姑娘。我把那姑娘救下,一問,知道姑娘就是杭州城裡的,剛從衙門裡逃出來,追她的原是衙役。再一問,怪了,姑娘不肯回家去。我急著回客棧找珍三太太,就把這姑娘帶了回去。你猜怎麼了?珍三太太已回客棧,正坐在房裡哭哩!”
陳廷敬一邊聽一邊著急,好容易聽到最後,才笑道:“大順你也真會說話,先告訴我人找著了不得了?咦,那姑娘幹嗎不肯回家?”
大順道:“誰知道呢?”
回到煙雨樓,見珍兒正同那姑娘說話。姑娘暗自飲泣,並不吭聲。珍兒見陳廷敬回來了,也不搭理。姑娘見來了這麼多人,越發什麼話都不肯說了,只是哭泣。
大順便說:“姑娘,你別怕,這是我們家老爺。你為什麼不肯回家去?你說出來,我們家老爺會替你做主哩。”
問了好半日,姑娘方才道明瞭原委。這小女子名叫紫玉,年方十五。她家裡開著好幾處綢緞鋪,還算過得殷實。她爹生意雖然做得不錯,只是老實懦弱,常被街上潑皮欺負,每每只恨家裡沒人做官。這回聽說皇上下江南,要在杭州選妃子,做爹的就動了心思,發誓要讓女兒做娘娘。老兩口兒自己就把女兒送到了縣衙裡。紫玉去了縣衙,見裡頭關著很多女子,多是清波門那兒的。紫玉本來死活不肯的,這會卻見自己同青樓女子關在一起,羞得恨不能一頭撞死。今兒夜裡,她瞅著空兒逃了出來。
珍兒道:“你一個姑娘家,總要回家去的,怎能就在外頭?”
紫玉說:“爹孃橫豎要我進宮,回去不又落入虎口?衙門也是要到家裡去尋人的。”
陳廷敬勸慰道:“姑娘,皇上選秀之說,純屬無稽之談,哪有從漢人家選秀女的?你只管放心回去,我派人去你家說清楚。”
紫玉問道:“縣衙裡關著許多女子,說都是要送到宮裡去的,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此事確實蹊蹺,那些女子是決不可能送到宮裡去的。姑娘,你儘管回家去。”
紫玉仍是不信,又問:“敢問老爺是哪裡來的,何方神仙?”
陳廷敬笑道:“我只是個生意人,走南闖北的見得多了,知道些外面的事而已。姑娘信我的不會錯。”好說歹說,紫玉才答應回家去。
劉景、馬明送紫玉去了,陳廷敬便耐心告訴珍兒,他去清河坊查訪,都是有緣由的。原來他進了杭州城,見那麼多娶親的花轎,心裡就犯嘀咕。聽了綢緞鋪夥計的話,他又想起上回皇上南巡有人在杭州買青樓女子,弄得朝廷很沒臉面。他怕這回倘若又有人要買女子,訛傳出去,民間就會沸沸揚揚。
珍兒聽得陳廷敬這麼一說,心裡也就沒氣了,只怪他怎麼不事先說給她聽。忽聽外頭敲門聲,劉景和馬明回來了。兩條漢子氣不打一處來,沒說別的,先把紫玉爹孃罵了一通。原來他倆好好地送了紫玉回去,她爹孃卻不問青紅皂白,對他倆破口大罵。罵的什麼也聽不懂,反正不是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