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說:“同二虎探得的情況一樣,吳三桂不願投降,決定頑抗。如今他沒有公然為崇禎帝、後發喪,也沒有馳檄遠近,公然表明他與我為敵,只是他擔心實力不足,意在緩兵,等待滿洲動靜。目前這種局勢,兩位軍師看得很透。獻策,你說說你的看法。”
宋獻策對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張、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後趕到北京,不敢回公館,先到軍師府休息打尖,將奉旨去山海衛犒軍與勸降之事,對我與林泉說了。隨後我們帶他們進宮,來到文華殿,將吳三桂的情況面奏皇上,正如皇上剛才所言。在軍師府時,我詢問得更為仔細,按道理;吳三桂接到我皇諭降的書信與犒軍錢物,應有一封謝表。他知道北京將於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他縱然不親自前來,也應差遣專使,恭捧賀表,隨唐通來京,才是道理。然而這兩件應做的事他都沒做,只是口頭上囑咐欽使,說他感激李王的盛意,無意同李王為敵。至於降與不降的事,他推說他手下的文武要員連日會議,意見不一,使他不能夠在頃刻中斷然決定。他還對他們說道,自從錦州、松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後,他率領遼東將士堅守寧遠孤城,成為山海關外邊的惟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數萬將士上下齊心,如同一人。近來原是奉旨入關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禎皇帝殉國,全軍痛心。他若斷然降順李王,恐怕遼東將士不服,所以他請求稍緩數日,容他與手下的文武們繼續商議投降大事。”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這是緩兵之計,故意拖延時間!”
牛金星接著向皇上說道:“請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吳三桂必降無疑,不意他憑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轉向宋獻策和李巖說道:“吳三桂沒有差專使捧送降表來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軍厚賜,也不叫我朝使者帶回一封書子以表感謝,殊為無禮!”
李巖回答:“此事,我問過二位使臣大人,據他們言,因吳三桂聞知東虜正在調集人馬,準備南犯,他忙於部署軍隊,確保關城重地,所以對皇上犒軍之事來不及修書申謝。至於投降之事,他自己願意,只是手下文武要員,意見不一。至遲不過三五日,倘若關寧文武鹹主投降,而山海城平安無事,他將親自來京,不敢請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闕下,交出兵權,聽候發落。他還說,在他來北京之前,將先給他父親寫來一封家書,稟明他的心意。當然,這些話都是遁辭,也是他的緩兵之計。”
劉宗敏問:“吳三桂要投降滿洲麼?”
宋獻策回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盤。以愚見揣度,他目前還沒有投降滿洲之意。”
劉宗敏恨恨地說:“他媽的,他打的什麼鬼算盤?”
宋獻策說道:“張、唐二位在軍師府已經對我與林泉說了。他們剛才對皇上面奏吳三桂的情況時,皇上看出他們口中吞吞吐吐,便要追問。我怕皇上聽了會大為震怒,所以不待詳奏就叫他們退下休息去了。他們退出以後,我向陛下奏明,陛下果然生氣。目前東虜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穩,大舉南犯,而吳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順我朝,也無意投降滿洲。吳三桂的如意算盤是,滿兵進長城後,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順軍發生大戰,而他吳三桂在山海關按兵不動,養精蓄銳,坐收漁人之利。此為吳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滿洲人,只向滿洲求援,借兵復國,為君父復仇。倘若此計得逞,雖然以後得以土地、歲幣報答東虜,將永遠受滿洲挾制,但他仍會得到一個明朝的復國功臣之名。當然這是中策。為吳三桂設想,最下策是投降滿洲,不但以後永遠受制東虜,且留下萬世罵名。以獻策愚見判斷,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不缺軍糧,不到無路可走,他不會投降滿洲。”
劉宗敏又問:“吳三桂因知道滿洲人即將大舉南犯,必然趁機對我提出要挾。唐通等可對你說出什麼真情?”
宋獻策淡淡地一笑,說道:“吳三桂由唐、張二位轉來對我們要挾的話,我已奏明皇上。我以為此時最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南犯,所以我剛才已經勸諫皇上,對吳三桂暫示寬容,不必逼得過緊。老子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東虜突然乘機南犯,其志決不在小。今之滿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極繼位以後,繼承努爾哈赤遺志,經營遼東,統一蒙古諸部,臣服朝鮮,又數次派兵進犯明朝,深入畿輔與山東,一心想恢復大金盛世局面。去年他突然死去,多爾袞扶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以獻策愚見看來,多爾袞必將繼承皇太極遺志,大舉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計得逞,一則可以為恢復金朝盛世的局面打好根基,二則可以鞏固他的攝政地位,滿洲國事將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沒有人能夠與他抗衡。所以我反覆思考,目前我國家的真正強敵是多爾袞,不是吳三桂。吳三桂雖然抗命不降,且對我乘機要挾,但我們對吳三桂千萬要冷靜處置,不使他倒向滿洲一邊。”
劉宗敏和大順朝的許多將領一樣,由於多年中總在同明軍作戰,沒有考慮過滿洲人的問題,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性的思維軌道,依舊將吳三桂看成大順朝當前的主要大敵,而不能理解在崇禎亡國之後,大順朝的主要對手變成了以多爾袞為代表的滿洲朝廷。多年來漢族內部的農民戰爭忽然間轉變為漢滿之間的民族戰爭,這一歷史形勢轉得太猛,宋獻策和李巖新近才有所認識,而李自成還不很明白,劉宗敏就更不明白。劉宗敏暫不考慮滿洲兵即將南犯的事,又向軍師問道:
“軍師,吳三桂如何對我要挾?你簡短直說!”
宋獻策說:“吳三桂要張若麒與唐通轉達他的兩條要求:第一,速將太子與二王禮送山海衛,不可傷害;第二,速速退出北京,宮殿與太廟不許毀壞。”
劉宗敏突然跳起,但又坐下,說道:“我明白了,再沒有轉彎的餘地!”他轉向李自成:“陛下,你如何決定?”
李自成在初聽到軍師奏明吳三桂的議和條件後,確實十分震怒,將御案一拍,罵道:“豈有此理!”但是他並非那種性情浮躁的人,在盛怒之下能夠自我控制,迅速地恢復冷靜,思考了東征問題。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經定了,向正副軍師問道:
“你們的意見如何?”
宋獻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討伐,站起來說:“吳三桂因知道東虜不日將大舉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還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北京。如此悖逆,理當剿滅,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對吳三桂用兵之事慎重為上,只可容忍,施用羈縻之策,不使他投降滿洲,就是我朝之利。只要我們打敗滿洲來犯之兵,吳三桂定會來降。”
“林泉有何意見?”李自成又向李巖問道。
李巖回答說:“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問劉宗敏:“捷軒有何主張?”
劉宗敏望著宋獻策問:“據你看來,目前吳三桂同滿洲人有了勾結沒有?”
宋獻策說:“據目前探報,吳三桂同滿洲人尚無勾結。”
“既然這樣,”劉宗敏說道,“我認為滿洲人尚在瀋陽,距我較遠,也尚在調集兵馬;可是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佔據山海衛,離我只有數百里路,可以說近在身邊,實是我大順朝心腹之患。據我判斷,不出數日,吳三桂在山海衛準備就緒,必將傳檄各地,聲言為崇禎帝、後復仇,以恢復明朝江山為號召。到那時,畿輔州縣響應,到處紛紛起兵,與我為敵,南方各省也會跟著響應。一旦吳三桂在北方帶了一個頭兒,樹了一個在北方的榜樣,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眾多將領和封疆大吏,誰肯投降?誰不與我為敵?我的意見是,乘滿洲兵尚未南犯,先將吳三桂一戰擊潰。消滅了吳三桂,奪取了山海關,可以使滿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將領聞之喪膽,畿輔各州縣都不敢輕舉妄動。此事不可拖延,謹防夜長夢多。對吳三桂用兵之事務要火速,要趕在滿洲人來犯之前將他打敗。”
李自成頻頻點頭,又向牛金星問道:“牛先生有何主張?”
牛金星慌忙站起來說:“陛下,今日之事,所繫非輕,難於倉猝決定。請容臣與兩位軍師在下邊反覆討論,務求斟酌得當,然後奏聞。捷軒身經百戰,胸富韜略,在軍中威望崇隆,無出其右。他剛才所言,堪稱宏論卓識,非臣所及。只是如必要用兵,也請侯爺回去與幾位心腹大將一起密議,熟籌方略,務求一擊必中,而且只可速戰速勝,不可屯兵于堅城之下,拖延戰局,使東虜得收漁人之利。俟今日下午文武重臣們分別討論之後,今晚或明日上午進宮,舉行御前會議。陛下天縱英明,遠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計,總要斷自聖衷。”
李自成想著牛金星的話很有道理,向劉宗敏看了一眼,見宗敏也沒有別的意見,隨即說道:
“就這樣吧,今日下午由捷軒同補之召集李友等幾位將領一起商議是否對吳三桂馬上用兵,今晚捷軒和補之來武英殿面奏。下午,丞相和兩位軍師加上喻上猷、顧君恩一起詳議,晚上你們五位一同來武英殿面奏。孤聽罷文武們的意見,再作斟酌。明日早膳以後,在武英殿舉行御前會議,制將軍以上全來參加,聽孤宣佈應變之策。”
牛金星問道:“陛下,六政府侍郎以上都是朝廷大臣,是否參加御前會議?”
李自成沒有做聲。牛金星因為皇上平日不叫朝中一年來新降的文臣們參與重大的軍事密議,所以不敢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