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點,易續開車來我家接我。我爸媽送我下樓,他們說,今天回去,蠻有意義。
我把張衣的骨灰罈抱在懷裡。
張衣,你的一生如流星般璀璨又短暫。今天,我們帶你回家。
車開到長江邊,我抱著張衣的骨灰走出去。我在大堤上,凝望久別的對岸、久別的家鄉。
洪水,以那樣殘酷的方式,奪去了一萬“整合人”的家鄉。人們說“人挪活樹挪死”,不對,人自己挪自己那是活,被強制性挪動,失去了根,會像樹一樣死亡。所以那場洪水,終究還是帶走了我心疼了好多年的女孩。
我念著家鄉的那首民謠:
出門一步看,滿天滿地油菜黃;
出門兩步看,芝麻棗子棉花杆;
出門十步看,蔞蒿細蘆葦長,百步就是大長江;
孩子啊,
外頭要是有苦難,回頭看看整合垸!
我摯愛的家鄉啊,你的孩子在長沙眺望過你,跟你說過話,給你磕過頭,你還記得嗎?
12年10月8日,在我家的樓頂,我雙手合十,朝著北邊極目遠眺,心裡念著:“我有苦難我有苦難,你要保易續平安保易續平安!”
兩個月後的12月8日,在張衣跳下去的樓頂,我跪向家鄉的方向大聲喊著:“張衣有難張衣有難!”我把頭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她是你的孩子,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
長江:
易續,
這是長江,對面就是我和張衣的家鄉,叫整合垸,我們有時候也叫它整合。知道嗎整合實在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它是整個湖南唯一一塊位於長江以北的土地。整個湖南省都在長江以南嗎?不是的,因為整合垸在長江之北!
我出生在對岸,九六年的夏天,我家搬到了長沙,從那以後就再沒回來過。九八年的夏天,一場洪水摧垮了它。我在電視裡看到了那場慘絕人寰的洪水和一張又一張哭泣的面孔!我看到的時候只有水了,更多的鄉親親歷了那一刻,張衣當時就站這條大堤上,撕心裂肺,絕望地看著父母被洪水吞沒、看著我們的家鄉變成土黃的汪洋……
我說爸爸這不是整合,我只看到水!爸爸說整合在水的下面。我問爸爸那以後還有沒有整合?爸爸說有,重建家園就有。我說,哦,重建家園!可是有天爸爸回來說,哎,整合沒了。我說重建家園就可以了!那天我才知道國務院下達了“平垸行洪,移民搬遷”的指示,我的鄉親將作為移民安置在周邊鄉鎮。家園重建,但在他處。
那一刻啊,就像一幅很美很美的畫,一點一點如塵土般剝落,散成在空中游蕩的微粒,隨著風飄到窗外。我眼睜睜看著那些細小的微粒帶走我的畫,束手無策!
我告訴過你沒跟張衣重逢前,我也向人述說過我的家鄉,可是有的東西對你而言珍貴得如同生命,但對方若不是對的人,它就淪落為虛偽矯情或耳邊的一陣風。於是我開始默默地懷念它。如果人生是一首曲子,那是我不再哼唱的前奏;如果人生是一本書,我將前幾章撕掉藏在了別的地方,不再翻閱;如果人生是一所房子,我鎖起了一個角落,不歡迎人進入。當那些懷念一點一點沉澱在心底,沉澱出了重量,那場苦難就像一次真實徹底的死亡——隻身受不目睹!直到張衣出現,她讓我活過來。
張衣和我,真的是親人,我倆有兩重親——友親、鄉親。
易續,這江對面就是我的家鄉!儘管現在能看到的,不是記憶中的岸,也不是那樣的堤,堤後面更不是那樣大片的樹,可是沒錯,那就是整合垸,我認識它!雖然離開它的時間遠比在那生活的時間要長,但我記得它!記得與忘卻之間不能用時間的長短來換算,不是(+1)+(1)=0更不是(+1)+(2)=1。就像不管多少年,你的媽媽和張衣仍舊會清晰地活在我們的腦海裡生命裡——滄海桑田!
沙灘:
易續,
這裡曾經有沙灘。這裡本來是那副拼圖上的模樣!
可是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