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得岩漿冒泡之聲咕咕咚咚,湖中男子微微一笑道:“我的眼睛舊傷已久,已不能視物,無法親見你形貌,卻是有些可惜了。”
葉青籬頓生傷感之意,就好像是完美的藝術品上沾了瑕疵,令人無法不嘆惋。不過這湖中之人雖然提及自己眼盲之事,本身態度卻是坦蕩悠然,並無分毫自憐自傷之意,實則不需旁人的惋惜。
“晚輩今日能夠得見前輩,卻是幸事。”葉青籬道。
“是我吩咐小火引你過來的,何來幸事之說?你不必稱呼我前輩,我乃……”湖中男子的語聲微微一頓,有些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達的樣子,過得小片刻,他才又道,“夫惟道者,一元而始。天地設位,青赤白黑,不探其形,唯求其真。五行生髮,御靈而起……”
葉青籬聽他誦唸,心底又驚又疑。
這人後來的口誦的,卻是她葉家祖傳之《太元經》總綱。
他一直將這篇三百六十字的總綱唸完,又說:“兩千年前,我失陷眾香國,後領悟乾坤神通,才得以脫身。只是我傷勢極重,若不覓地療傷,肉身便將崩潰。我只得留下眾香國地圖一卷,此後便閉了死關,陷入到沉睡當中。”
聽到這裡,葉青籬哪還能猜不到此人身份?
但這結果又未免有些太過匪夷所思了些,她半張著嘴,那一句“祖師爺”卻是怎麼也叫不出口。
湖中男子微側頭,從葉青籬的角度看過去,只覺得他臉部線條沉鬱優雅。又聽他輕嘆道:“裂闕環既然傳到了你的手中,你難道竟不知我?”
葉青籬心頭重重一跳,忽又聽冥絕在腦海中尖叫:“是他!葉千佑!”
那語氣中竟是帶著幾分惶恐。
葉青籬喉間一緊。終是道:“葉家子孫青籬,拜見祖師爺。”
她寬袖一掃,拂過地上細塵,順勢就跪了下來,行了個大禮。
葉千佑坦然受了這一禮,淡淡道:“我葉家多年凋零,你這孩子雖然不差。但有些地方也實在糊塗了些。”
“請……祖師爺指點。”葉青籬陡然見到原本只在傳說當中的先祖。心底感覺著實奇妙之極。就像是一腳踩在雲中,那滋味固然輕飄歡喜,卻又透著十二萬分的不真實感。
她原本以為葉千佑是已經作古了的人物。後來雖然知道他有極大的可能沒死,但也總是將他看得很遙遠,有時候便難免對他當年的某些行為暗生腹誹之意。可如今葉千佑就這麼活生生出現在她眼前,那些遙遠飄忽之感乍然被打碎。葉青籬在真正面對他時,反而無法分辨心中情緒了。
她只覺得自己心尖上彷彿含著一股溼熱的暖泉。那泉水一顫一顫,烘得她整個胸腔都滿漲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葉千佑道:“我在沉睡中被裂闕環的氣息驚喜,喚來小火一問,方知近來之事。你既是我葉家子孫。縱然為求自保,也不該當著天下修士之面洩露裂闕環的存在。你既然知道如何鑑定裂闕環,那想必也不會不知兩千年前的那場風波。”
“我……”葉青籬張口欲言。卻又無話可說。
她原以為今日之舉乃是釜底抽薪的妙計,卻不想這竟是火上澆油的惡事。
這一強烈對比。更顯得她先前因計謀得逞而生出的喜悅是何等不堪。
她早先就因為此舉而心魔叢生,滿腹痛楚難當,此刻再度被指責,更只覺有數不清的鬱郁滋味如山呼海嘯般湧上心頭,一時胸中如受痛擊,再無一分辯解之意,只是陷入無邊痛悔當中。
葉千佑依舊輕描淡寫地說著:“如今的葉家只怕也全是庸才聚集,你自小缺乏名師教導,目光短淺,氣量狹小些,也不奇怪。不過你年歲尚小……”
他後面還說了些什麼,葉青籬已經是全然聽不進耳。只那“目光短淺、氣量狹小”八字,就已經足夠在她心裡翻攪出潑天的鬱憤。而葉青籬更難以承受的是,她居然無法反駁這八個字的評價,到這一刻,已不僅僅是旁人在質疑她,更就連她自己的內心都對自己產生了動搖。
葉青籬最常引以為傲的強橫意志在此刻竟如那看似堅硬的蛋殼一般,一旦現出第一道裂縫,接下來的崩潰就如洪洩千里,再無可阻。
“你糊塗……”
“你目光短淺……”
“你氣量狹小……”
這些話語一再回蕩於她腦海之間,漸漸在她泥丸宮中引起了風浪狂湧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