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按照朝廷的規矩,接下來,等到天子一死,理應就是太子登基,這太子就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魏王殿下當然不會愚蠢到得罪天子,除非……魏王殿下的未來佈局之中,根本就沒有太子殿下的一席之地,再直白一點,太子不可能登基。
魏王殿下要結束韋氏的專權,又不想讓太子登基。這……莫非是要做霍光的事?誰來做天子,難道他想來說的算?
鄭榮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看了一眼秦少游,秦少游說起這些的時候。就好像是在說一件平常的事一樣,臉上沒有絲毫不同的表情。
而鄭榮心裡也只有苦笑,魏王殿下所圖的,只怕也是不小吧,如今他已位極人臣。卻還在佈局這些,由此可見,他未必就甘居於人下。
鄭榮心裡幽幽嘆了口氣,他知道,有些事,已經不再是自己所能左右了,他原以為五姓七家,何等尊榮,可以左右任何的決策,而如今。在那衛州,他卻越來越深深感覺到,某種程度……所謂的高門,已經不再那樣的重要。
至少……在這位魏王殿下的治下,是不需要這樣的角色的。
門閥之所以能延續千年,自有它的道理,因為它們壟斷了所有土地,也壟斷了所有教育的資源,因為有土地,所以就有錢糧。有了錢糧,就有依附的人口,同時又因為教育的壟斷,使得任何當政者。都不敢漠視門閥的利益,否則高門們聯合起來,用前者的錢糧和人口來反抗你。而一旦你選擇了妥協,你需要治理天下,又必須用這些門閥的子弟來為你出謀劃策、治理地方,因為全天下識字的人只有這麼多。而高門獨佔八斗。
也正因為如此,鄭冇榮是自信的,他自信鄭家遲早有一日,還可以翻身,這不是因為鄭家依然還有人脈,在其他地方還有田產,而是因為鄭家子弟,個個飽讀詩書,任何的統治者,都離不開鄭家上千子弟。
可是等他到了衛州,接觸了河南府,他才知道錯了。
秦少游在這裡,其實早已將任何高門的基礎和優勢,統統砸了個稀巴爛。
工商的發展,使得大量的手頭較為寬裕的人口出現。而工商的發展,也提供了大量較為優質的工作崗位,讀書寫字,不再只是做官才能有施展的空間,這就形成了某種利誘,讓那些即便是砸鍋賣鐵讀書,也沒有進身之階的人看到了希望,再加上生活水平的提高,太平學的推廣,利用活字印刷的大規模印刷工坊的出現,使得寒門子弟紛紛進學讀書,而一旦讀書風靡起來,識字成為了普及的事,高門子弟能做的是,寒門也就能做了。
除此之外,便是官府職能的改變,以往的官府,只管著治所裡的一片洞天,長官們無法將觸角伸進鄉間,而想要施政,唯一的辦法就是同地方上的高門和豪強們合作,強強聯手,互為犄角,高門和豪族,幾乎是治理地方最不可或缺的一環。而如今,高門的職能,卻是被在新的體系徹底取代,大量有較高水平的吏員開始被聘用,再加上大量的農戶脫離了鄉間去了城市,鄉間已經不再是從前那樣一潭死水了,格局一變,就有了官府插手的空間,地方上的豪族,本來是得利於土地的壟斷,而一旦大量人進入城市,鄉間土地的價值頓時暴跌,又因為做工往往比之務農回報更加豐厚,那些固守在鄉間的豪強們,只能坐吃山空,積攢了十幾代的錢糧,可能還不如一個一夜暴富的工坊主幾年置辦下來的資產。
鄭榮是何其聰明的人,正是曉得,原來在這裡,還有一個這樣的世界,這個世界對於自己來說,是何等的陌生,在這個世界裡,鄭家原有的手段和資本,居然一錢不值,他心中除了震撼,同時也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鄭家不能再走老路,那條老路,往後是必定走不通的,至少在魏王殿下這裡走不通,唯一地法子,就是學著關東計程車族一樣,走出一條新路出來。
而現在,他冒出了一個念頭,殿下現在的這些佈局,或者從根上,未必就是針對韋家,當然……韋家固然是大敵,可是與此同時呢,與此同時那些舊有的門閥和豪強,怕也是他的目標吧,也正因為如此,似乎這位殿下,似乎並不在乎‘民心’,那些本來就可能要被他打垮或是同化之人的心,對這位殿下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太子不會有任何機會。
除非……神策府毀於一旦,而這位魏王殿下屍骨無存。
他深深吸口氣,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自己要做的,是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如此而已。
“殿下……”鄭榮微微笑著站起來,朝秦少游作揖,道:“殿下既然已有謀劃,下官也就沒什麼警句良言了,二皇子的事,想必殿下已經安排妥當,時候不早,下官待會,還要去拜謁楊賢弟,下官暫先告辭。”
秦少游見鄭榮居然沒有繼續深談下去,反而心裡覺得詫異,可是看到他那深沉的目光,心裡似乎明白了什麼。
鄭榮理應是自己知道的心思的,他沒有多說什麼,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所以索性假裝不知道。
秦少游心裡也是苦笑,鄭榮這個時候,一定是有些無力感,因為他這種自幼飽讀詩書之人,總會有自己的一點‘原則’,不過……秦少游卻不由捫心自問,自己呢?自己難道能改變什麼嗎?
“其實……何止是你正經隨波逐流,就連我秦少游……也只是隨波逐流啊,或許在你眼裡,我是野心勃勃,可是你卻永遠不會知道,野心勃勃的並非是我秦少游,而是在這河南府內外,乃至於未來五鎮上下所有人等,將來有一天,這些人才是真正的野心勃勃,會推動著任何一個人,去做他們想做和不想做的事。”
秦少游心裡這樣想著,面帶微笑:“本王送一送你。”
鄭榮忙道:“殿下太客氣了。”
秦少游將他送出去,便見這王府之外,停滿了車轎,鄭榮臨走時看了秦少游一眼:“殿下日理萬機,下官不如。”
秦少游拍拍他的肩:“好吧,少說這些了,本王接下來該見恆通商行的那位大掌櫃了,你的時候不早,本王的時候,也是不早。”
鄭榮又是行了個禮,上了車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