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令我感動的是,莫里老人雖然參透了這一切,但在生命的最後幾天還在恭恭敬敬地體驗,在體驗中學習,在體驗中備課。體驗什麼呢?體驗死亡的來臨。他知道這是人生課程中躲避不開的重要一環,但在以前卻無法預先備課。就在臨終前的幾天,他告訴學生,做了一個夢,在過一座橋,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感覺到我已經能夠去了,你能理解嗎?”
當然能理解,學生安慰性地點頭,但老人知道學生一定理解不深,因為還缺少體驗,於是接下來的話又是醍醐灌頂:如果早知道面對死亡可以這樣平靜,我們就能應付人生最困難的事情了。
什麼是人生最困難的事情?學生問。
——與生活講和。
一個平靜而有震撼力的結論。
在死亡面前真正懂得了與生活講和,這簡直是一個充滿哲理的審美現場。莫里老人說,死亡是一種自然,人平常總覺得自己高於自然,其實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罷了。那麼,就在自然的懷抱裡講和吧。
講和不是向平庸倒退,而是一種至高的境界,莫里的境界時時讓人家喜悅。那天莫里設想著幾天後死亡火化時的情景,突然一句玩笑把大家逗樂了:“千萬別把我燒過了頭。”
然後他設想自己的墓地。他希望學生有空時能去去墓地,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學生說,我會去,但到時候聽不見你的說話了。
莫里笑了,說:“到時候,你說,我聽。”
山坡上,池塘邊,一個美麗的墓地。課程在繼續,老師閉眼靜躺,學生來了,老師早就囑咐過:你說,我聽。說說你遇到的一切麻煩問題,我已作過提示,答案由你自己去尋找,這是課外作業。
境界,讓死亡也充滿韻味。
死亡,讓人生歸於純淨。
文化的誤導
描畫至此,我想人們已可想象這門最後課程的主要內容。
莫里老人在樂滋滋地體驗死亡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
他不希望把最後發現的重大問題留給只聽不說的靜寧墓地。這個重大問題,簡單說來就是對人類文化的告別性反思。
莫里老人認為,人類的文化和教育造成了一種錯誤的慣性,一代一代地誤導下去,應該引起人們注意。
什麼誤導呢?
我們的文化不鼓勵人們思考真正的大問題,而是吸引人們關注一大堆實利瑣事。上學、考試、就業、升遷、賺錢、結婚、貸款、抵押、買車、買房、裝修……層層疊疊,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而且總是企圖按照世俗的標準活得像樣一些,大家似乎已經很不習慣在這樣的思維慣性中後退一步,審視一下自己,問:難道這就是我一生所需要的一切?
由於文化不鼓勵這種後退一步的發問,因此每個人真實的需要被掩蓋了,“需要”變成了“想要”,而“想要”的內容則來自於左顧右盼後與別人的盲目比賽。明明保證營養就夠,但所謂飲食文化把這種實際需要推到了山珍海味、極端豪華的地步;明明只求舒適安居,但裝潢文化把這種需要異化為宮殿般的奢侈追求……大家都像馬拉松比賽一樣跑得氣喘吁吁,勞累和壓力遠遠超過了需要,也超過了享受本身。莫里老人認為,這是文化和教育灌輸的結果。他說:
擁有越多越好。錢越多越好。財富越多越好。商業行為也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我們反覆地對別人這麼說——別人又反覆地對我們這麼說——一遍又一遍,直到人人都認為這是真理。大多數人會受它迷惑而失去自己的判斷能力。
莫里老人認為這是美國教育文化的主要弊病。我想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人沒有理由沾沾自喜,覺得弊病比他們輕。在過去經濟不景氣的時代,人們想擁有物質而不可能,在權位和虛名的追逐上也是越多越好,毫不饜足,其後果比物質追求更壞,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等到經濟生活逐步展開,原先的追求並不減退,又快速補上物質的追求,真可以說是變本加厲,這也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莫里老人想呼籲人們阻斷這種全球性的文化灌輸,從誤導的慣性裡走出來。
他認為躲避這種文化灌輸不是辦法,實際上也躲不開。躲不開還在躲,那就是虛偽。
唯一的辦法是不要相信原有文化,為建立自己的文化而努力。
但是莫里老人很溫和,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成為破舊立新的闖將。他說,在文化的一般準則上,我們仍然可以遵循,例如人類早已建立的交通規則、文明約定,沒必要去突破;但對於真正的大問題,例如疏離盲目的物質追逐、確立對社會的責任和對他人的關愛等等,必須自己拿主意,自己作判斷,不允許胡亂參照他人,來代替自己的選擇。簡言之,不要落入“他人的鬧劇”。
臨終前幾天,他思考了一個人的最低需要和最高需要,發現兩者首尾相銜。他與學生討論,如果他還有一個完全健康的一天,他會做什麼。他想來想去,最滿意的安排是這樣的:
早晨起床,進行晨練,吃一頓可口的、有甜麵包卷和茶的早餐。然後去游泳,請朋友們共進午餐,我一次只請一兩個,於是我們可以談他們的家庭,談他們的問題,談彼此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