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間接現場大多已處於“人去樓空”的狀態,既交給我們很多資訊,又交給我們很多空白和疑問,這就能激發我們的文化好奇性進行探索和研究,使我們從一個旅遊者、採訪者變成一個思考者和探求者。因此,一切間接現場也都是疑問現場、思考現場。現場的疑問和思考又會驅使我們去讀很多書、問很多人,於是便引發出一個深刻的學術過程。相比之下,直接現場常常是一個學術過程的終點,而間接現場則常常是一個學術過程的起點。一種感性的誘惑,開啟了一個理性程式,這實在是一件極有吸引力的事情。
我可以根據一些親身經歷來加以說明。
三年以前,我去山西考察。去之前我已從一些文獻中知道,山西商人在清代曾創造過舉世矚目的金融奇蹟,但印象不深。到了山西平遙縣,東看西看,有三個物象留下了記憶,一是平遙一帶並不存在快速致富的自然地理條件;二是與自然地理條件很不相稱的高大門樓和堂皇的百年老街;三是街道石板上那深深的車轍印痕。尤其是這車轍印痕,我一遍遍凝視,不能不怦然心動。當年該有多少車馬的喧騰才會留下這麼深的印痕啊,而身處如此貧遠小縣城的人們是靠著什麼樣的本事把這麼多車馬引到自己身邊來的呢?我讓這些車轍留在腦海裡,開始系統地鑽研有關的文字資料,慢慢終於大致弄清楚當年山西商人的發跡史和衰敗史,並且由此產生了一種由衷的羞愧,為自己的無知,更為中國文化的失職。一個囊括了大半個中國的初步金融網路在一群走投無路的山西農民手上建立起來了,一種可以與皇家國庫匹敵的資金巨流透過這個網路在中國大地上彙集、湧動,並促進了其他各種行業的興盛,但中國文化對此基本上沒有予以關注。記載寥落,闡述無幾,更不要說對之進行提升、引導和輔佐了。中國文化如此強調以天下為己任,但對天下所發生的實質性變化卻缺少起碼的關注興趣和研究能力,而這種實質性變化又恰恰關及人民的生活、民族的財富、歷史的推進,文化卻漠然對之。那麼,文化究竟在關心天下的哪些問題呢?這個疑問開啟了我對中國文化研究的一個新階段,而疑問的起點,是山西省平遙縣百年老街石板上那深深的車轍。
是的,起點很小,甚至發現它也有點偶然,但它既然已經出現,並被我記住,就一定有正面、反面、側面的種種背景,一定有或明或暗的無窮誘惑,足以控制我整個研究過程。有時研究過程被其他事情所積壓幾乎要中斷,但一想到平遙的房舍、街道、車轍,一種現場性、情境性的合力重新構成,研究也就繼續下去了。
還可說說我在東北旅行的經歷。
大家知道東北有一個名勝叫鏡泊湖,是一萬年前火山爆發的火山口積水而成,我去那裡純粹是為了旅遊,完全沒有文化考察的念頭。但是出乎意外,去鏡泊湖的路上首先經過的是寧安縣,即清代流放犯人的寧古塔。在那片土地上一站立,數百年前血跡斑斑的文字獄史實立刻湧現在眼前。我的家鄉,浙江、江蘇、安徽的那一批批品行高潔、學問淵博的文化人,居然就在這裡作生命的最後掙扎?我找不到他們生活的任何遺蹟,但心裡明白,這裡的天穹涼雲、黑土丘陵、野草小花應該和當時沒有什麼區別,因此就不停地徘徊觀望。順著寧古塔再往前走,又毫無思想準備地遇到了唐代渤海國首都的遺址。渤海國的事情在史料中也見到過,印象縹緲而神奇,我們腳下的首都,在唐代應是除長安之外亞洲可數的大都市,但不知什麼原因消失得幾乎沒有了蹤影,我們能見到的遺址,是斷斷續續氣勢很大的土城牆牆基,以及一口奇蹟般留下的八寶琉璃井。悵然若失地再往前走,終於到了鏡泊湖。
鏡泊湖萬餘年,渤海國千餘年,寧古塔數百年,全都陳列在路邊,這不能不使趕路人震撼了。萬餘年的平靜,千餘年的輝煌,數百年的血腥,最後只剩下那萬餘年的平靜,而且勢必還會不斷平靜下去。這種組合似乎是故意在演示著歷史和人生的諸多奧秘。我一直在猜想,在寧古塔流放的大學者們,有沒有多走幾步路發現渤海國的遺址並在心裡作出考證?有沒有再多走幾步路發現鏡泊湖的美景而感慨萬千?
由於這三相併列的路途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清代文字獄的歷史、東北“流人”的歷史、東北文明的建立過程、唐代渤海國的興衰、唐代政權與周邊藩國的關係、都市文明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都市文明在農耕文明和戰爭邏輯包圍下的易碎性等等本來不屬於我研究範圍的問題產生了敏感,一有可能便投入研究,除了已寫出《流放者的土地》、《脆弱的都市》等篇目外,還會不斷思考下去。去年,我為此又一次重走了那條路。
那條路,對我有限的個體生命而言,無疑已成了一個永久的動力影象,調整了我的研究道路、拓展了我的文化判斷。更有趣的是,不管我在研究那條路邊的三個方位的任何一方,另外兩個方位都會不期然地隱約其間,大大地增加了思考的宏觀層次。我想,別的學者可以有別的研究方法,我在有生之年就努力向大地索取課題吧。
這種自我認定,使我的文化旅行更加自覺。走的地方越來越多,而有的地方,一走之後就像欠下了一筆沉重的債,時時牽掛。我欠東北地區的一筆大債是黑龍江,幾年前由黑龍江省的十幾名作家陪同,花了很長時間漂流那條江。中俄兩國幾百年的恩恩怨怨,冬天凝凍成漫長無比的冰天雪地,夏天則化解為一道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靜、最寂寞的水流。我們看到江邊有一個叫“御史大夫村”的小村莊,同行的鄉土歷史學者劉邦厚先生告訴我,咸豐年間這個村莊的一個老卡官因發現一隊俄國兵船經過而急報朝廷,正被南方的邊患搞得焦頭爛額的咸豐皇帝因怕腹背受敵而大吃一驚,俄國人輕鬆地解釋說,這只是“借道”,為的是防止英軍北上。皇帝鬆了一口氣,御史大夫村的老卡官卻因“驚駕”的罪名被打死。但很快證明,小村莊和老卡官的“驚駕”是驚對了的,這隊俄國兵船的經過是確確實實面向中國的軍事行動,幾年之後,江北、江東的大片土地都變成俄國的了。我們又看到,本世紀初發生俄國人趕殺數千名華僑這一大慘案的地點,一箇中國企業家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古堡,古堡內是一個足可稱雄遠近的大酒廠,叫“振邊酒廠”,住著這位企業家的全部家眷。現在,古堡在荒原蓑草間猶在,而酒廠及其主人,早就淪落在俄國和日本的炮火之中。請諸位設想一下,我們默默行駛在靜謐無波的黑龍江,環視著闃寂無人的兩岸,突然看到那個小村莊和那座舊城堡,心中會是多麼的惆悵。諸多惆悵均還沒有寫出來,因此總覺得欠了黑龍江一筆債。
我一講自己的旅行考察就收不住了,實在抱歉,就此打住吧。總而言之,我在父母之邦這片遼闊的土地上找到了無盡的滋養和無數的疑問,幾乎到了迷醉的地步。文化的領域很大,當然應該有一些哲思深邃的智者在高樓深院裡安靜地進行著更宏大、更周密的思索和判斷,也應該有一些腿腳比較強健的文化人以實地考察為人生的主要職責。我本人既然已經興致勃勃地走了那麼多,就決定繼續走下去,並把我的所見所思告訴大家,直到我走不動為止。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到地球的另一些地方多去走走呢?那裡應該有很多你感興趣的文化現場。年前一位電視記者就曾這樣問我,我是這樣回答的:
千萬不要把我迷醉國內旅行作某種具有特殊意義的解釋,我最厭煩那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潮了。在《鄉關何處》中我已經說明,文化人的所謂故鄉和家園,首先是精神意義上而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否則,我早該回我的出生地江浙餘姚,在國內逛來逛去已經不對了。文化人為自己和別人尋找精神家園,至於自己的地理落腳點則由多種複雜的原因造成,固執不得。例如我在探詢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時總要努力尋找余英時、黃仁宇、李澤厚、許倬雲、唐德剛等先生的著作,而他們自己則幾乎都漂泊在海外。他們以深厚的學養、廣闊的見識和活潑的性靈把中華文化的歷史奧秘描繪得比身在其間的我們所能做的更為精彩,便是證明。
但是畢竟還應該分工讓一些文化人獲得更多更具體的現場體驗。對中國大陸這個現場,我自告奮勇。我想,一個占人類最多人口,又在貧窮和戰亂中掙扎了那麼多年的民族,突然出現了一種轉變命運的可能,出現了爭取富裕、民主和文明的全民性努力,這樣的事情如果出現在南美洲、非洲,我也會千里迢迢地趕去看一看,甚至還會想方設法參與一點什麼,而這樣的事居然恰恰發生在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當然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會太順利,但由於每一件大事都聯絡到億萬人的生態,都牽連著千百年的神經,因此即便是煩惱、焦灼也都是文化體驗。
我的悲哀我的勸告
說到這裡,心中未免升起一絲淡淡的悲哀,即便在國內,我要走的地方也太多了,而且越走越會發現更多值得去的新地方、新路線,真是無窮無盡;對於舊遊之地,又常常因學識的增長而體會出新的意味,時時萌發重遊的行動。但是,大地無垠而吾生有涯,豪興未減而鬢髮已秋,我究竟還有多少年可走呢?每次告別一個極有意味的地方時總是要暗自期許,我一定還要重來,但理智又悄悄提醒我,能重新考察一個地方的機會太少太少了,因此許多暫別其實是永別。
想起了法國拍攝的一部有關梅里美的電視專題片。
幾乎走遍了整個歐洲的大作家大學者梅里美終於走到了自己的暮年,但他還在旅行,一匹瘦馬馱著疲憊的身軀,那個傍晚又走近了一個村莊,他必須在村莊裡棲宿了,但進村一看,每一座房舍都已朽敗,而且都上了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這是一個被人類遺棄的村莊,為何遺棄,何時遺棄,均不得而知。梅里美騎馬走在小巷裡感到一絲恐怖,突然,一束鮮豔的玫瑰拋落在馬頭前,就像他年輕時經常遭遇到的一樣,他急急抬頭在尋找拋花的視窗,可是每個視窗都關閉著,纏滿了蜘蛛網。也許是冥冥中的上帝要慰勞一下年邁的苦行者吧,以他以前熟悉的方式?梅里美表情木然地沉思片刻,知道這裡不應是他今夜棲宿的地方,於是沒有停留,繼續前行,穿過村莊,溶進了暮色蒼茫的原野。留在人們視線中的最後一個身影,飽含著一位終生不倦的文化旅行者的不屈和蒼涼。
尋找文化現場,初期的障礙也許是文化敏感的缺乏,而最終的障礙總是年齡。走來走去幾十年,總能走到思考和腳步大體和諸的境地,而到了這個境地,居然已經因年齡而不便遠行,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
為此我要勸告與我有同好的年輕朋友,早一點出行。讓生命、大地、文化融成一體,是一種崇尚,也是一種享受。只有在大地上,才能找到祖先的腳印,而尋找祖先也就是尋找我們生命的基因,尋找我們自己。文化,不就是讓有限的生命向更大的空間和時間領域延伸麼?那就多走走吧,用腳步走向文化的本義。
遠行非常勞累,但勞累本身就是對生命的拷問。把文化探求與生命拷問連成一體,才是最本真、也最誠實的文化人。
於是,風霜滿面,形容枯槁的歷代中國文人都重複著一句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自己做不到,就把這句話傳給兒孫。
謝謝大家。
(選自《餘秋雨臺灣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