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憐北戶吳興守,
詬辱通宵不忍聞。
通宵侮辱、摧殘到了其他犯人也聽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殘的物件竟然就是蘇東坡!
請允許我在這裡把筆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會在這裡顫慄。中國幾千年間有幾個像蘇東坡那樣可愛、高貴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愛、高貴、魅力之類往往既構不成社會號召力也構不成自我衛護力,真正厲害的是邪惡、低賤、粗暴,它們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現在,蘇東坡被它們抓在手裡搓捏著,越是可愛、高貴、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勁。溫和柔雅如林間清風、深谷白雲的大文豪面對這徹底陌生的語言系統和行為系統,不可能作任何像樣的辯駁,他一定變得非常笨拙,無法調動起碼的言詞,無法完成簡單的邏輯。他在牢房裡的應對,絕對比不過一個普通的盜賊。因此審問者們憤怒了也高興了,原來這麼個大名人竟是草包一個,你平日的滔滔文辭被狗吃掉了?看你這副熊樣還能寫詩作詞?純粹是抄人家的吧!接著就是輪番撲打,詩人用純銀般的嗓子哀號著,哀號到嘶啞。這本是一個只需要哀號的地方,你寫那麼美麗的詩就已荒唐透頂了,還不該打?打,打得你淡妝濃抹,打得你乘風歸去,打得你密州出獵!
開始,蘇東坡還試圖拿點兒正常邏輯頂幾句嘴,審問者咬定他的詩裡有譏諷朝廷的意思,他說:“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麼人有此心,造出這種意思來。”一切誣陷者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某種“險惡用心”的發現者,蘇東坡指出,他們不是發現者而是製造者。那也就是說,誣陷者所推斷出來的“險惡用心”,可以看作是他們自己的內心,因此應該由他們自己來承擔。我想一切遭受誣陷的人都會或遲或早想到這個簡單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能在中國普及,誣陷的事情一定會大大減少。但是,在牢房裡,蘇東坡的這一思路招來了更兇猛的侮辱和折磨,當誣陷者和辦案人完全合成一體、串成一氣時,只能這樣。終於,蘇東坡經受不住了,經受不住日復一日、通宵達旦的連續逼供,他想閉閉眼,喘口氣,唯一的辦法就是承認。於是,他以前的詩中有“道旁苦李”,是在說自己不被朝廷重視;詩中有“小人”字樣,是諷刺當朝大人;特別是蘇東坡在杭州做太守時興沖沖去看錢塘潮,回來寫了詠弄潮兒的詩“吳兒生長狎濤淵”,據說竟是在影射皇帝興修水利!這種大膽聯想,連蘇東坡這位浪漫詩人都覺得實在不容易跳躍過去,因此在承認時還不容易“一步到位”,審問者有本事耗時間一點點逼過去。案卷記錄上經常出現的句子是:“逐次隱諱,不說情實,再勘方招。”蘇東坡全招了,同時他也就知道必死無疑了。試想,把皇帝說成“吳兒”,把興修水利說成玩水,而且在看錢塘潮時竟一心想著寫反詩,那還能活?
他一心想著死。他覺得連累了家人,對不起老妻,又特別想念弟弟。他請一位善良的獄卒帶了兩首詩給蘇轍,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埋骨的地點,他希望是杭州西湖。
不是別的,是詩句,把他推上了死路。我不知道那些天他在鐵窗裡是否抱怨甚至痛恨詩文。沒想到,就在這時,隱隱約約地,一種散落四處的文化良知開始彙集起來了,他的詩文竟然在這危難時分產生了正面回應,他的讀者們慢慢抬起了頭,要說幾句對得起自己內心的話了。很多人不敢說,但畢竟還有勇敢者;他的朋友大多躲避了,但畢竟還有俠義人。
杭州的父老百姓想起他在當地做官時的種種美好行跡,在他入獄後公開做了解厄道場,求告神明保佑他;獄卒梁成知道他是大文豪,在審問人員離開時盡力照顧生活,連每天晚上的洗腳熱水都準備了;他在朝中的朋友範鎮、張方平不怕受到牽連,寫信給皇帝,說他在文學上“實天下之奇才”,希望寬大;他的政敵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也仗義執言,對皇帝說:“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語罪人”,如果嚴厲處罰了蘇東坡,“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最有趣的是那位我們上文提到過的太皇太后,她病得奄奄一息,神宗皇帝想大赦犯人來為她求壽,她竟說:“用不著去赦免天下的兇犯,放了蘇東坡一人就夠了!”最直截了當的是當朝左相吳充,有次他與皇帝談起曹操,皇帝對曹操評價不高,吳充立即介面說:“曹操猜忌心那麼重還容得下禰衡,陛下怎麼容不下一個蘇東坡呢?”
對這些人,不管是獄卒還是太后,我們都要深深感謝。他們比研究者們更懂得蘇東坡的價值,就連那盆洗腳水也充滿了文化的熱度。
據王鞏《甲申雜記》記載,那個帶頭誣陷、調查、審問蘇東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洋洋,有一天與滿朝官員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門外等候早朝時向大家敘述審問蘇東坡的情況,他說:“蘇東坡真是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詩文,審問起來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以為,對這麼一個轟傳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會有不少官員感興趣,但奇怪的是,他說了這番引逗別人提問的話之後,沒有一個人搭腔,沒有一個人提問,崇政殿外一片靜默。他有點慌神,故作感慨狀,嘆息幾聲,回應他的仍是一片靜默。這靜默算不得抗爭,也算不得輿論,但著實透著點兒高貴。相比之下,歷來許多誣陷者周圍常常會出現一些不負責任的熱鬧,以嘈雜助長了誣陷。
就在這種情勢下,皇帝釋放了蘇東坡,貶謫黃州。黃州對蘇東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三
我非常喜歡讀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前後讀過多少遍都記不清了,但每次總覺得語堂先生把蘇東坡在黃州的境遇和心態寫得太理想了。語堂先生酷愛蘇東坡的黃州詩文,因此由詩文渲染開去,由酷愛渲染開去,渲染得通體風雅、聖潔。其實,就我所知,蘇東坡在黃州還是很悽苦的,優美的詩文,是對悽苦的掙扎和超越。
蘇東坡在黃州的生活狀態,已被他自己寫給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信中說: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我初讀這段話時十分震動,因為誰都知道蘇東坡這個樂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復一日的應酬,連篇累牘的唱和,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內容,他一半是為朋友們活著。但是,一旦出事,朋友們不僅不來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們都知道蘇東坡是被冤屈的,現在事情大體已經過去,卻仍然不願意寫一兩句哪怕是問候起居的安慰話。蘇東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絕倫、光照中國書法史的筆墨寫成的信,千辛萬苦地從黃州帶出去,卻換不回一丁點兒友誼的資訊。我相信這些朋友都不是壞人,但正因為不是壞人,更讓我深長地嘆息。總而言之,原來的世界已在身邊轟然消失,於是一代名人也就混跡於樵夫漁民間不被人認識。本來這很可能換來輕鬆,但他又覺得遠處仍有無數雙眼睛注視著自己,他暫時還感覺不到這個世界對自己的詩文仍有極溫暖的回應,只能在寂寞中惶恐。即便這封無關宏旨的信,他也特別註明不要給別人看。日常生活,在家人接來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覺,晚上一個人出去蹓躂,見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絕不喝多,怕醉後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嗎?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煩,而絕不怕大義凜然地為道義、為百姓,甚至為朝廷、為皇帝捐軀。他經過“烏臺詩案”已經明白,一個人蒙受了誣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個道理來,你找不到慷慨陳詞的目標,你抓不住從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個義無反顧的英雄,不知怎麼一來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個堅貞不屈的烈士,鬧來鬧去卻成了一個深深懺悔的俘虜。無法洗刷,無處辯解,更不知如何來提出自己的抗議,發表自己的宣言。這確實很接近有的學者提出的“醬缸文化”,一旦跳在裡邊,怎麼也抹不乾淨。蘇東坡怕的是這個,沒有哪個高品位的文化人會不怕。但他的內心實在仍有無畏的一面,或者說災難使他更無畏了。他給李常的信中說:
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雖懷坎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
這麼真誠的勇敢,這麼灑脫的情懷,出自天真了大半輩子的蘇東坡筆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讓他在何處做這篇人生道義的大文章呢?沒有地方,沒有機會,沒有觀看者也沒有裁決者,只有一個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惡染成一色的大醬缸。於是,蘇東坡剛剛寫了上面這幾句,支頤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後燒燬。
這是一種真正精神上的孤獨無告,對於一個文化人,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那闋著名的“卜運算元”,用極美的意境道盡了這種精神遭遇: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去尋找無言的山水,去尋找遠逝的古人。在無法對話的地方尋找對話,於是對話也一定會變得異乎尋常。像蘇東坡這樣的靈魂竟然寂然無聲,那麼,遲早總會突然冒出一種宏大的奇蹟,讓這個世界大吃一驚。
然而,現在他即便寫詩作文,也不會追求社會轟動了。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覺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樹木靠著癭瘤取悅於人,一塊石頭靠著暈紋取悅於人,其實能拿來取悅於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們的毛病所在,它們的正當用途絕不在這裡。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歷史是非、直言陳諫曲直,做了官以為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嘗懂呢?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現在終於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參見致李端叔書)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他漸漸迴歸於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於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於一場災難之後,成熟於滅寂後的再生,成熟於窮鄉僻壤,成熟於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幸好,他還不年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後還大有可為。中國歷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於蒼老的暮年,換言之,成熟在過了季節的年歲,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惠,腳步卻已踉蹌蹣跚;與他們相比,蘇東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顏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鬨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勃鬱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細流匯成了湖,結果——
引導千古傑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馬上就要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