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夜很冷,屋裡地上炭盆裡的火已經滅了。只有一個小小的燈泡掛在櫃子旁邊的牆角,光很暗、很小,一會兒,英子的小手開始凍得僵硬,眼皮也抬不起來了。她慢慢放下剛剛編制出的鳳凰扣的母扣,鳳凰扣分兩部分,一部分為母扣,一部分為子扣,所謂子母扣,就是扣合式,可以把衣服完整地搭連起來。母扣形態如鳳凰身子,子扣如鳳凰的眼睛,這種釦子根據做工與線質區分。那個時候平民百姓穿的衣服幾乎都是粗糙棉布,釦子是與衣服相同的布料做的;而那一些有錢人家的小姐太太身上穿的衣服非常精緻又高檔,幾乎都是綾羅綢緞,她們的衣服釦子大多是鳳凰扣,第一顯示她們的與眾不同,第二為了顯示出她們的高貴。
英子伸了一個懶腰,她提醒自己,必須好好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英子的成熟就在一瞬間,她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幼兒,漸漸變成了一個少女,她的少年沒有任何快樂,只有艱難,她在艱難之中成長,成長中她沒有索取,只有報恩兩個字,為了報答葉小姐她願意承擔所有磨難,這個磨難無論是她二哥崔英昌強加給她的,還是為了她自己心中的夢想,她必須用她瘦弱的雙肩扛下葉家的一切生活。
英子心底的善良真的無人能及,她可憐葉家祖母,她可憐吳家大娘,她可憐吳蓮和吳窮,她可憐靈子和靈子媽媽,她不知道,她自己才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柳巷子的人常常把她念在嘴裡,老人常常坐在開水鋪子裡閒聊,每每聊到葉家,他們都會聊到英子,他們常常嘆息,“如果我們家有這麼個孫女就好了,早早上班,每天下了班去撿煤渣,有時候去郊外撿白菜葉、挖地瓜……咳,窮人孩子早當家呀!”
因為葉家剛剛搬來登州路不到兩年,他們不知道英子不是葉家人,更不知葉家所有孩子都與葉家沒有一丁點的血緣關係,他們只知道葉家孩子多,生活不易。
年前的雪到了正月初三都沒有化,風依然刺骨地冷。葉家祖母常常坐在一樓客廳裡發呆,她嘴裡自言自語,“人總有一天要走,有時候想痛痛快快地走了,走了就走了,臨了,還覺得有好多的牽掛,真不知俺那個嫚怎麼就那麼放心地走了呢?”
新麗聽了葉祖母嘴裡的自言自語,她也開始心酸,她也是十三歲的小姑娘了,她常常央求英子帶她去捲菸廠上班,英子知道葉祖母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已經離不開人了,新麗還比較懂事,只有她才能照顧老人。
“新麗,祖母的身體已經照顧不了新新和新菊了,葉家就靠你了!”英子經常這樣對新麗說,“再說,菸廠裡有拿著皮鞭的監工,還有日本鬼子,他們把打人當成了家常便飯,有許許多多的工友被他們活活打死!”
新麗聽了英子的話,她打消了去菸廠工作的念頭!
抬起頭看看院門口,高大的梧桐樹在院牆外面搖曳著乾巴巴的枝條,像是一個個光桿司令;屋簷上飛過幾只喜鵲,嘴裡“啾啾啾”著。
耳邊,葉祖母還在唸叨,“不知宋先生什麼時候能回青島呀?他應了俺,有時間帶俺去看嫚……”
宋先生真的被葉家祖母唸叨來了,他清瘦的身影在葉家院門口出現了,他手裡提著幾個面口袋,還有兩包桃酥。
宋先生的出現讓葉祖母抬起了頭,她高興地笑了,她嘴裡嘮叨著:“真人呀,不經絮叨!”
進了屋子,宋先生把他手裡的東西放在了一樓客廳的桌子上,他一邊彎下腰,他一邊盯著葉家祖母的臉看了一會,然後他溫和地笑笑,“大娘,您老過年好!”
“好,挺好的!”葉祖母連連點頭,“您也好!宋先生,路上沒出差池吧,那邊的人都好吧?他們身上衣服夠厚吧,這天呀,還那麼冷,冷得俺這手啊,腳啊,沒了血!”
“都好,路上也安全!這天啊,過了正月就暖和了,他們說能堅持,再說總在跑步,也忘記了冷!”
葉祖母知道宋先生嘴裡跑步的意思,那是打仗,行軍打仗就感覺不到冷!
宋先生上前一步攥住老人的雙手,這雙骨瘦如柴的手不僅冰冷,還慘白。宋先生一邊抬起頭端詳著老人凹陷的顴骨,他心裡說不上的難過,少頃,他抬起手抓著老人肩上披著的棉襖,“大娘,您就把衣服穿上袖子吧,繫上釦子就暖和了!”
“不了,穿上不好脫,唉,穿不好穿,脫衣服又太費勁,俺這胳膊抬不動了!老了,老了什麼也不是了!”
葉祖母嘴裡的話讓宋先生流淚,他急忙回過頭去摘下眼鏡,他撩起長袍擦拭著眼鏡片,然後他又抬起衣袖擦擦眼睛。
“宋先生,俺看您年輕了,是不是把鬍子颳了?也是,大過年的誰不知道乾淨整潔呀?年前英子給俺剪了剪頭髮,還幫俺把新衣服拿出來曬了曬,那是一水的新衣服,是俺從奉天帶出來的,一直沒捨得穿,俺準備出趟門,俺好久沒出門了,出去走走也要穿得體面、乾淨一些不是嗎?”老人一邊說著,一邊艱難地抬起胳膊舉到了她的頭上,她把那幾根潦草的頭髮往後抿了抿,“俺這一輩子什麼都趕上了……也曾風光過……宋先生,您看看俺這模樣沒老成沒法看吧,俺真怕見了俺嫚她爹,他認不出俺啊!”
葉祖母的話越來越顛三倒四,似乎她的話裡暗示著什麼?
宋先生語氣哽咽,他強裝笑臉,“大娘,您看上去很有精神,很整潔!”
“讓您見笑了!”葉祖母抿了抿嘴角,像個孩子似的笑了。
“大娘您吃藥了嗎?藥還有嗎?”宋先生輕輕問。
“年前吃過了,這大過年的,俺圖個吉利沒吃。還有,還有呢。”葉祖母看著宋先生,“您快坐,快坐,喘口氣,咱們慢慢聊。新麗呀……”葉祖母一邊對宋先生說著,她一邊扭臉囑咐新麗,“去拿個乾淨碗,給宋先生倒碗熱水暖暖手!”
“嗯!”新麗一邊高興地應著,她一邊邁著歡快的腳步跑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