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十月金秋,天陰得看不到西落的太陽,暮雲靉靆。偶爾有幾隻麻雀“喳喳”叫著飛過矮屋與牆頭,少許的生命活力;幾片淡黃色落葉在街道上東奔西藏,就似找不到避風港灣的小船,倔強地與風抗爭;殘喘的幾束野花用力衛護著它身上的敗葉,增加它的賭注,不甘心就這樣墜入塵埃;風,不大,不知是它綁架了灰塵,還是灰塵要挾著它,天灰濛濛,黯淡無色。
村子小巷裡偶爾傳來幾聲狗吠,還有遠處的腳步與車鏈子“咯吱咯吱”的聲音;再遠點是一條繞過半個村子的馬路,馬路上傳來汽車鳴笛與呼嘯而過的車輪摩擦泊油路的刺耳。
村子的村東頭一個院落的門敞開著,門外有一個瘦小的女人在收拾著雜草和一些不知什麼人丟棄在門口的垃圾。
院落裡的臺階上站著一個老人,老人前宆著鬆垮的脖子,滿臉的皺尾就像一道道溝轍,她艱難又無力地抬起她的右胳膊,抬起滿是褶皺的、骨節凸起的手掌遮住她昏花的眼睛,她盡力把頭抬得很高,她嘴裡慢慢叨唸著,“不像是要下雨呀,這個時辰,怎麼這個時辰太陽就要末山而去?”老人一頭白髮稀疏的可憐,被風吹的爛七八糟,遮不住她的頭頂;一條灰白色長褲穿在老人瘦弱的身上顯得像一個很大的船艙裡裝著兩條小魚;一件藏綠色的條絨外套包裹著她短小的上身,開著釦子,漏出老人內襯的一件藍色毛衣;老人的左手不停地抖著,這是典型的中風後留下的後遺症症狀。
老人身子後面是一棵石榴樹,石榴樹緊緊挨著四間瓦房,有幾根枝條就搭在屋簷上;粗壯的石榴樹的枝幹上掛著咧著嘴的石榴果,蜜蜂穿梭在石榴果之間,偶爾落在老人光禿禿的頭頂上,老人好像沒有感覺疼,也有可能,老人已經失去了疼的神經。
“這棵樹也有五十多歲了!這是你栽的,死老頭子,還記得嗎?”老人嘴裡一邊唸叨著,一邊艱難地轉身向她右側的堂房門口走去。
走進屋子,正對著門口、靠著北牆有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黑色相框,相框裡是一個五官端正的老人,這是一張遺像。遺像下面擺著一個放著三個蘋果的盤子,還有一碗乳白色的湯,湯還是熱的,湯上面飄著翠綠色的香菜葉片,嫋嫋的熱氣裡夾雜著羊肉與香菜混合的香氣,這是一碗純正的羊雜湯,碗裡湯不多,多的是肉,肉香幾乎瀰漫了整個房間。瀰漫房間的還有三根焚燒的香燭,三縷清香苒苒升起,直衝低矮的屋頂,香灰慢慢掉落,落在旁邊的蘋果盤上,落在那碗羊湯的旁邊,香灰裡殘存的一縷縷細煙鑽進羊湯的香氣裡,四處飄散;老人蹣跚的腳步與低低的抽涕給這四間老屋罩上了一層悲哀。
老人顫巍巍走近桌子,她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勺子,她的身體不停地抖著,她艱難地舉起手裡的勺子,勺子藉著老人的一點點力氣滑進盛著羊湯的碗裡。老人的身體在哆嗦,她的嘴角也在哆嗦,還有合著淚的絮叨:“老頭子,你吃吧!可憐的老頭子活著捨不得吃,死了,快吃吧!”老人的絮叨慢慢變成了哭啼,“老頭子,你活著連一棵蔥都不捨的買,炒菜用圓蔥做香料,可是,你卻幫了那麼多人……還有,吳窮和新修他們已經先你而去,只是沒有告訴你呀……都不能來看你了,只剩下了俺……”兩行淚順著老人臉上的溝轍嘩嘩流到了老人乾癟的下巴,然後打溼了老人的前襟。
1931年9月18日日軍找藉口炮轟了瀋陽北大營,這是日本鬼子發起的第二次侵華戰爭,又稱"九一八事變"。次日,日軍侵佔了瀋陽,又陸續侵佔了東北三省,東北全境淪陷。1932年2月日本在中國東北建立了偽滿洲國傀儡政權,開始了對東北人民的奴役和殖民統治,一個獨立的中華民國漸漸變成了被列強侵略和控制的半殖民地的國家。
就在1931年11月,一個叫英子的女孩出生在山東掖縣(萊州市)沙河鎮崔家村的崔家大院。
崔家大院坐落在沙河鎮正東的崔家村,崔家大院也算是遠近有名的書香門第的小康人家。
崔家當時已經四十幾口,還有僱傭的短工與長工以及丫鬟。崔家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曾是清朝的進士,年輕時曾在濟南府衙做事,崔家村村民們都喊老人崔老爺子,村子大大小小的事兒幾乎都找老人商量。崔老爺子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崔家老大崔耀宗五十歲左右,是舉人,當時在縣裡做事;崔家老二崔耀聰是一個生意人,在鎮上開了一家糧店和鞋帽店;崔家老三崔耀宏在青島工作,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家一趟,二十幾歲的年齡,英俊帥氣,一直堅持獨身主義,也許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女孩。那年,英子出生時,崔家老大崔耀宗已經有三個兒子,加上英子算兩個女兒;崔家老二崔耀聰也早已經成家立業,也有了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崔家人丁興旺,卻,重男輕女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尤其崔老爺子特別寵愛男丁。但是,英子的出生,崔家老老少少都很歡喜,即使崔老爺子從他大兒子崔耀宗嘴裡知道又是一個“千金”他也沒有皺皺眉頭,也沒有對大兒媳王氏說過一句冷淡或者惋惜的話,王氏與嬰兒安安穩穩坐月子,整個崔家大院都喜氣洋洋。英子百天,崔家大院擺了酒席,還染了幾百個紅雞蛋送給來賀喜的客人。屋裡,王氏看看身邊躺著的俊秀的嬰兒,再附耳聽聽院裡熱鬧的酒席她滿心歡喜。
崔家大院面積不算太大,也不算小,前後三進房子,房子與房子之間都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裡都種著一棵石榴樹,可見崔老爺子對石榴樹的偏愛。崔家老太爺和老太太住在前院:一間堂房,左右兩間小房是臥室,右邊一間是兩個老人居住的臥室,左邊是崔家老三崔耀宏的房間。三間房子都有木窗,門朝南,看著就敞亮。中間院子屬於崔家老大崔耀宗一家七口居住,英子出生的那年,她大哥崔英業已經在沙河鎮上教學了,二哥崔英昌和三哥崔英茂在煙臺上學,屋裡只剩下英子母親王氏與英子的大姐崔英芬。後院,是崔家老二居住,崔家老二崔耀聰在沙河鎮裡做買賣,也很少回家,聽說他在鎮上也買了一處院子,他老婆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暫時居住在崔家大院裡。後院的院子裡還有一口水井,是崔家自己的吃水井,水井旁邊還有馬房,馬房旁邊是柴火房。每個院子都有廂房與耳房,那是家裡傭人與丫鬟居住的地方。夏天與春天院子兩面的磚牆上爬著綠色的牽牛花的蔓藤,花開花落,吸引著蝴蝶與蜜蜂;緊挨著牆邊上種著一點青菜,有時候崔家老太太還讓丫鬟種上一畦小蔥,崔老太爺喜歡吃小蔥沾黃豆醬;靠著北牆根有幾個雙龍戲珠的罈子,罈子裡就是那一些開蓋能香遍整個村子的黃豆瓣醬。
沙河鎮與崔家村中間還隔著幾個小村莊,還隔著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河。
離著崔家大院不遠,在村子西頭就是那條通著沙河鎮的小河,河裡水清澈見底,太陽照在上面閃閃發光。無論冬天還是夏天,河岸上常有洗衣服的女人,還有淘米洗菜的女人,她們談笑風生,那笑聲裡還蕩著幼童玩水抓魚的開心。兩道長堤把河道緊緊夾在中間,堤上兩排楊柳排列整齊,每逢夏天柳樹上知了長鳴;起風了,那潺潺的、彎彎的小河又像一條綢帶隨風起舞,水面上倒映著藍天白雲和兩岸的綠樹,河底還有一群群小魚兒在水中覓食,一幅天然畫卷慢慢隨風鋪展。這條河道的水也是崔家村的飲用水,崔家大院的水井和這條河裡的水一樣清甜,這清甜的河水從哪兒來?無人知道。村子裡比崔老爺子還年長的老人說這條河是從天上來的,連線著東西南北,連線著所有村莊,就像一條長龍,噴水的龍,無論是人,還是牲畜,還是莊稼都離不開它。
在河道上的東頭還有一片草地,草地連著河道,草地裡經常冒出一群大羊帶著幾隻小羊羔,草地中間還有一個孤零零的房子,那是一間磨坊,磨坊是村民碾糧食的地方,那兒經常傳來碾磙伴著羊倌招呼羊群的聲音。雪白的羊群,清澈透明的河水,綠油油的草地,還有不遠處的春華秋實的糧田,高高的藍天白雲,真是一片美景。
崔家一開門就能看到這麼美麗的景色,崔老爺子常常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方,他滿眼是喜慶,身旁,高高的、深深的大門洞裡子孫繞膝嬉鬧,老爺子臉上的皺紋都笑彎了。
“不要吵吵了,該去讀書了!”崔老爺子滿臉嚴肅,嘴裡絮絮叨叨,“玩耍嬉鬧也要有始有終!”
崔老爺子的規矩的的確確很多,崔家大院的女孩五歲必須學做針線活,還要纏足,英子的祖母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她用纏腳布象徵性地包住小孫女們的小腳丫,由此崔家裡的女孩幾乎都是大腳丫;男孩五歲一定要進學堂唸書、識字、練字。崔家裡孫輩無論女孩男孩名字都帶“英”字。英子是崔耀宗的第五個孩子,也是崔耀宗的第二個女兒,單名一個英字。
隨著國運一天天走下坡路,隨著英子的一天天長大,崔家大院也開始沒落!在英子五歲時崔老爺子病逝。
英子見過她祖父死的時候的樣子。祖父病了大半年,英子雖然還不能明白生命終止的那個瞬間的傷心,可能,家裡大人們都已經明白了,他們臉色總是陰著,家裡傭人說話都壓低聲音,走路踮著腳尖,就連家裡養的那一隻老黑狗,也不敢在人的腳下走路,它蹲在牆角,把頭趴在它的兩隻前爪上,只有英子走近它,它才抬起頭小心翼翼叫一聲,聲音很小,小的可憐。
崔耀宗從掖縣醫院找來了穿西服的醫生,這個醫生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他的肩上揹著一個小白盒,他邁著輕輕的腳步跟著崔耀宗的背影邁進了崔老太爺的房間,大家看著這個文縐縐的醫生似乎是看到了希望,希望這個正規大醫院來的醫生能把老太爺從死神那兒拽回來。英子趴在門口,她的一雙小眼睛緊緊盯著那個醫生的動作,只見那個醫生走近老太爺的床前,他彎下腰慢慢開啟那個方方正正的白盒子,他從白盒子裡抓出一副聽診器先掛在他的耳朵上,他又把聽診器的另一部分小心翼翼放在老太爺的前胸,他滿臉嚴肅地檢查著老太爺的身體,少頃,他咂咂嘴巴,他慢慢抬直身體,他抬起衣袖擦擦他額頭冒出來的汗珠子,他又扶扶他鼻樑上的眼鏡,他用哀傷的眼神掃了在場的所有人一眼,然後,他又慢慢垂下頭輕輕搖搖他的下巴頦,他沒說一句話。穿西服的醫生沒給大家一點點安慰,無望之中的一點安慰也沒有,老太爺的病已經到了不可扭轉乾坤的地步,在陰曆七月初七的下午,崔老太爺蒼白的臉上滾下兩顆晶瑩的淚珠,他的雙眼半合著,他的嘴唇哆嗦著,似乎他還有話要說,他抬起無力的眼神瞄瞄在場的所有人,然後他艱難地把臉轉向崔耀宗,崔耀宗急忙趴下身子,壓低聲音,“爹,俺,俺會照顧好家裡人,還有俺娘,您放心!”
崔老太爺嘴巴抽搐了幾下,不過,只是一會兒功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也安寧了,從此人世間的一切都不能煩擾他。崔家老太爺終於帶著不放心離開了,離開了崔家大院,離開了這個紛爭不斷的國家。
老人生命終止的一瞬間如同飛落的殘葉被鍋灶的火焰吞噬。雖然,崔家老太爺過世是一個燃熱的夏天,院子裡的石榴樹枝繁葉茂,就在那瞬間,石榴樹葉“唰唰”落下。崔家大院的石榴樹已經有百年曆史,伴著老太爺一生,它是用落葉來哭涕兒時的玩伴吧!躲在角落的那條老黑狗情緒煩躁,嘴吐白沫,突然,它站起身晃悠悠竄出了院門。英子也急忙追出了院子,她看到那隻老黑狗的身子晃了兩晃擦著院牆根倒下去,英子把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門洞子裡的門框上,她默默地端詳著躺在地上閉著眼睛的老狗,她以為老狗累了睡著了。忽然,英子聽到她身後的屋裡傳來了大人的哭聲,那哭聲讓英子感覺心裡平添了一股悲哀與淒涼,雖然她還不懂的生離死別,但,聽著屋裡大人哭,她心裡也想哭,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