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德殿內,君臣奏對。
鄭安民收斂了笑容,臉色嚴肅起來。
“臣於戰陣一竅不通,然於政事人事還頗有些心得。政事人事其實一樣,無非還是人心而已。
當下何謂人心?利也!
現在世子有軍力四支:護商隊、護莊隊、王府左護衛和天全土司兵。
護商隊,多半是世子在成都、雅州和簡州等地人市上購買之家奴府丁,少數為招募之漢藏敢戰之士。這些人出身苦寒,淪落他鄉,衣食無著。天下雖大,卻無其容身之地。世子收留他們,賜其土地,安其家屬。衣之,食之,傷殘養之,身死葬之,待之如袍澤,撫之如父母,他們無不感恩戴德,誰人敢不效死?此世子軍力之中堅也。
護莊隊,多出身王府莊戶,世代聚居。世子輕徭薄租,懲治不法,還利於民。他們忙時耕種,與民無異,閒時操練,年底又有銀子糧食的補貼,何樂而不為之?平時守莊護家,戰時垛整合軍,或守城,或野戰,或補充護商隊之戰損。他們人數眾多,分佈甚廣,有一王莊即有一護莊隊,此世子軍力之基石也。
天全土司雖名土司,實為漢人,與董卜等蠻夷土司迥然不同。天全土司高楊兩族自獻王封國以來,歷代從軍,戰功卓著,然而朝廷諸公以為是土司,於仕途之上極為歧視。蒙世子委身相交,薦之於朝廷,得以授官。功必賞,過必罰,糧餉一視同仁,傷患傾心救治。又設立榷場,疏浚道路、分潤關稅。如此種種,天全土司上下何不感恩佩服?天全土司控扼川藏大道,窺視雅州重鎮,士兵弓馬嫻熟,作戰勇猛無敵,兵為將有,川地依之為棟樑,世子視之為肱骨,此世子不可不與朝廷相爭者!”
進士二甲出身的,果然智商不低。鄭安民幾句話,把朱平槿的心機全部道破。
“當下之人心,利也。鄭長史所言,句句中的!然本世子對左護衛同樣是恩恤有加!”
朱平槿迴避了護商隊、護莊隊和天全土司兵的問題,把話題轉回到左護衛。
“於官,宋振宗、宋振嗣兄弟皆是出身左護衛。凡跟隨前往天全,願留我護商隊者,本世子一樣擇能授官,如陶先聖者。現在漢州組建護莊隊,他已經獨當一面。劉盡忠謀反之後,劉氏子弟並未因此株連,如劉連擢、劉連鵬等人,本世子錄其功勞,依舊大膽使用。其餘未入商莊兩隊者,如喻汝楨、尹家麟等,只要做事本分,本世子也是封官授爵,善待優渥。於兵,本世子更是……”
“世子,左護衛之難,正是出在這‘善待優渥’身上!”鄭安民不客氣打斷朱平槿的牢騷。
“左護衛兩三百年都是蜀王府唯一的親兵,他們根本看不起什麼護莊隊、護商隊。他們眼中,那些不過是鄉丁土兵,上不得檯面的!世子善待優渥於他們,可哪一代先王不是對他們善待優渥?劉盡忠謀反事敗,世子是給左護衛兵士每人發了一兩銀子,可哪一代先王不同樣犒勞賞賜?”
難道善待優渥之下,左護衛軍士之家都是衣食不愁、錢糧有餘,吃飽撐胖都拿不動刀槍了?朱平槿心中疑惑。這時他才陡然警醒,自己從來沒有親自到左護衛莊子上去看過。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現在自己坐而論道,憑空想象做判斷,定決策,會不會出問題?這時他想起去年除夕去東門人市買人時的情景,那邊應該就是左護衛的軍田了。出了青樓遍街酒樓林立的紅燈區,道邊就是泥牆草頂、布簾柴門的稀疏簡陋的房屋,怎麼印象中與老百姓一樣窮困呢。
一股暖風吹過謹德殿,宋振宗在不知跟誰大聲說話,聲音都傳到了殿內。朱平槿想到今天是何承峻值守殿門,又聯想到第一天見到何承峻時,那筆直的身形和凍得烏青的嘴唇。
鄭安民不知道世子為什麼突然沉思不語,甚至有點心神不寧,可他知道必然是世子想到了什麼。
“吾護衛軍士,窮若民等!其帥侵吞過半,安得不窮!”朱平槿一字一句,言語鑿鑿,“鄭大人可將實情告知於我!”
“世子明鑑萬里!”鄭安民離座頓首,“王府中若有宵小之輩,萬不能矇蔽世子法眼!”
“鄭大人請起。”朱平槿扶起鄭安民,聽他將左護衛的真實情況一一道來。
大明朝的衛所制,可歸於世兵制。按照制度,衛所成丁分作兩類,一是正軍,二是軍餘,俗稱餘丁。按照大明朝三百年前的理想設計,一戶出一正軍打仗,留二三餘丁屯田。正軍保家衛國,餘丁屯田出子粒,供給正軍。這種世兵制的特點是:以兵養兵,兵民分立。兵永遠是兵,民不一定永遠是民。朝廷打仗輸了,或者兵跑得太多了,朝廷下令垛集,民就成了兵。
有淺薄之輩妄自揣度:這種衛所世兵制,必是朱元璋拍腦袋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