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喻是李崇文的同窗好友。郭家原是開染坊的,後來生意做得大了,便與蜀王府有了生意往來。
面對好友的明諷暗歎,李崇文只好自嘲似的搖搖頭:
“什麼威風、遠見,一個王府莊頭而已!世子見我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會種田耕地,便把小弟打發在這兒。誰曾想,這仁壽一縣被獻賊糟蹋得如此厲害!全城被屠不說,所有的王莊也燒得片瓦不剩!小弟無處棲身,只好到城裡暫居數日。昨日全城百姓斷糧,幸而夜裡王府發來二百石糧食,小弟這才有功夫陪世喻兄閒坐片刻!”
聽得李崇文說得悽然,郭世喻也嘆口氣,用手重重拍拍扶手:“哎,這年月是行行不易啊!為兄之祖居正是這仁壽城西,此番奉父母之命回來看看……想不到,祖居老宅竟被流賊燒作白地!好在家裡的銀窖封得好,沒被流賊洗劫去!家中父母兄弟家眷都在成都府,也是躲過一劫,只是死了管家和幾個老僕。不過下人們全部逃散乾淨,連一個佃戶也找不到!”
“世喻兄如果暫無居處,可以搬來這縣衙同住。”李崇文盛情邀請道。
郭世喻搖搖頭:“為兄此番回來,就是來瞧瞧宅子田地,看看能否剩點東西……如今一片白地,有甚物件可供搬運?可憐啊,家鄉今日為陌路,錦官明朝為祖居!此番入城,為兄本想將那些長年追回,將田地耕種起來,連夜就要返回成都……誰知,誰知遇上崇文兄這位紅顏知己,真是不講道理的很!為兄只好煩勞崇文兄親來斷事了……”
被同學誤解,李崇文只好解釋了那劉小姐的來歷。然後他老老實實對郭世喻道:“這事怪不得劉小姐。你家這長年是小弟昨日親自登記的,他們已是王府的莊戶了。”
郭世喻頓時急了:“我家長年怎麼轉眼就成了王府莊戶?你們講不講道理?”
李崇文正色道:“小弟並非專門針對世喻兄,而是全縣王莊一體之策。”見郭世喻又要反彈,李崇文把他壓在椅子上,把自己給魏老二的命令詳細說了一遍。
郭世喻聽完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難怪我家佃戶跑的一個不剩!這世子不是要逼著我們投獻,逼著我們降租嗎?”
李崇文笑笑道:“讀書人有功名,朝廷有免稅糧田,儘可以變著法避稅,故而世喻兄還有降租的本錢。若是一般田主,光是官府的賦稅雜派,就要收了他的命。那些佃戶沒讀過書,不知聖賢之道,可並非都是傻瓜。哪家租子收得低,他們訊息可是靈通的很!小弟猜想,一傳十,十傳百,一月之間,本縣之民至少會有七成流入王莊!至於像世喻兄之類的田主,要麼跟著王府降租,要麼將田土投獻王莊,否則……世喻兄只好自己下地種田了!”
李崇文說完,忍不住壞笑幾聲。郭世喻氣急敗壞,從椅子上躥起來,在大堂上走來走去。
“笑!你還笑得出來!我們同窗數載,怎就沒發現你是個壞種?”郭世喻咆哮道,“投獻王府?呸,做夢!哪有讀書人屈身投獻為奴的?這不是辱沒了祖宗!沒人種田,哼,我去人市買幾個奴才來種!”
“儂去買呀!我暱這兒沒多的糧食,就不招待晚飯了!”劉小姐突然從屏風後面轉出來道。看來她壓根沒走,一直在屏風後偷聽。
“你!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郭世喻氣得一甩袖子,便要拂袖離去。
李崇文連忙追出去把郭世喻拉回來。郭世喻見那小姐主動坐在李崇文旁邊的椅子上,於是掙脫李崇文拉他的手,一屁股坐在對面椅子上。
“沒人逼迫世喻兄投獻為奴!只是田土名義上進了王府而已!”李崇文耐心給郭世喻解釋,“我和國平兄都是士籍,怎麼可能主動入了奴籍?世子說,將來還要保我們做官呢,怎麼會讓我們入了奴籍?”
“那倒是!我看你也不像個沒把的太監!”郭世喻一本正經點點頭,把對面的劉小姐燥得面紅耳赤。
“世喻兄你看,王莊只收一成投獻,比那官府的賦稅低多了。就算你被迫把租子降到四成,可這少了官府的賦稅雜派,實際你家裡能虧多少?”
“讀書人有幾個交稅的?那官府不怕讀書人都鬧起來?”郭世喻搖搖頭。
“我爹就是死在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讀書人手裡!”劉小姐突然插話,語音冷得像塊千年寒冰,“偌大一個縣城,好幾萬人,竟然沒有錢糧來募兵!死在城頭上的,盡是一些街民農戶,就沒見著幾個讀書人!”
劉小姐的話讓郭世喻有些羞愧,可他不願輸在一個女人手下,於是強辯道:“王府收了投獻,也沒見著給朝廷交稅!”
這下真的把李崇文問倒了,他只知道朱平槿修路護商,不知道朱平槿在碧峰峽練兵。他對朱平槿護國安民的主張深信不疑,但一時找不到這信心的來源:是他的地位和私恩?還是他的智慧和見識?好像都是,但好像又不全是!
李崇文沉默良久,方才對郭世喻道:“小弟自家變蒙難以來,多蹉跎於阡佰市井之中。是故於農事於民生多有見識,自詡師長同學之中,未有農事之熟如吾者。然十日前小弟來這仁壽縣,臨行前世子與小弟促膝長談。世子談及山川地貌,水肥稼檣,其見識不弱於一經年老農,勝小弟則遠矣!世子,太祖嫡脈,如此有意於農事,何也?”
同窗數載,郭世喻對李崇文非常瞭解。此人素來平淡無奇,從不虛言大話。見李崇文說得鄭重,自然被勾起了興趣。他想想搖頭道:“猜不出。”
劉小姐鄙夷地看他一眼,小聲道:“呆子。”然後對李崇文道:“李先生,如果小女子猜得不錯,儂是想說世子有志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