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官方文化與民間文化從來有著微妙的分野,無論語言上、動作上、思維習慣上、文字表達上都是如此。
比如“端茶送客”一項,在普通百姓家是肯定沒有的。否則主人剛敬上香茗,客人就得主動告辭,於是終點回到起點,啥事都沒做成。官場中則不一樣。如果主人言盡,端起茶盞請客人飲茶,多半意思是請你主動告辭走人,免得大家尷尬。朱平槿手端茶盞沉思良久,洪其惠以為自己一番話揭了世子逆鱗,要被請將出去,心裡不免忐忑。好在朱平槿並沒有請客同飲,又問解決良策,這才讓他放心下來。
洪其惠答道:“學生以為,世子收受投獻,本意不過有二:首在降租,次在徵糧。此事撼動士紳利益,故其必然百般阻撓。然此事雖難,仍有可為之處!”
朱平槿沒有開口,他靜靜等待洪其惠的答案。
洪其惠道:“縉紳之家,不外乎官員士子。說到底,都是些讀書人出身。三百年來,他們在地方上枝繁葉茂、根深蒂固。賢者修橋鋪路,賑濟災民;惡者為富不仁,稱霸一方。賊人口稱“除五蠹”,衙蠹、府蠹、豪蠹、宦蠹、學蠹。請問五蠹中有幾蠹不與讀書人相關?”
實際上只有府蠹與讀書人關係不大,反而與朱平槿關係緊密。朱平槿繼續一言不發,認真傾聽洪其惠的話。
洪其惠未因語涉王府而停頓。他道:“朝廷重士,以士大夫治國。有了這個好處,他們便枉顧君恩,以詭寄逃人諸多手段逃避朝廷賦稅。衙門諸官並非不知此間隱情。只因都是讀書人,彼此間總有一份香火情。又因縉紳之家大多為地方上有力之豪強,故而官府不敢得罪縉紳,只得轉向庶民徵稅。學生來前已經問清楚了,此次雅州民亂,多為小田主、自耕農、佃戶,市井小商人、作坊工匠及大戶人家奴僕等庶民為主……”
朱平槿打斷洪其惠道:“洪先生之意,讓本世子收取這些庶民的投獻?”
“世子果然天資聰慧,傅兄所言不虛也!”洪其惠由衷贊上一句,“天下讀書人雖多,然較之庶民百姓,不過滄海一粟爾!世子盡收這些庶民的投獻,官府之稅賦哪裡收取?他們無奈之下,只有拿縉紳開刀了。縉紳們之勢再大,又如何敢與王府官府相比?”
大明朝的地主,按地位高低從上到下大體可分為皇族(皇帝、藩王、郡王、將軍、中尉、公主、郡主、縣主等)、貴族(功臣勳戚)、縉紳地主(官員士子)、軍官地主、寺院地主、庶民地主和自耕農七類。皇族和貴族,因為互相聯姻,又可統作一類。
而四川地處西南邊陲,除蜀藩一家之外,別無分封,所以蜀藩是一家獨大;軍官地主、寺院地主都是按照國家發放的執照範圍(軍屯或度牒)佔有土地,雖說佔地廣大,但現在朱平槿不打算馬上去碰它;剩下的縉紳地主、庶民地主和自耕農,毫無疑問是地主中的主體。
然而主體之中也有高下。縉紳地主與庶民地主和自耕農相比,雖然沒有血統上的優勢,但他們是現任官員,是退休官員,是官員的預備隊。他們有權有勢,掌握著朝堂的話語權,代表著正義與公平。他們利用自己的政治經濟優勢和小冰期頻繁的天災瘋狂佔地,壟斷商業,肆意逃稅,大搞權貴經濟,侵害庶民地主和自耕農的利益。
由此可見,庶民地主和自耕農是社會的底層。比起最底層的佃農賤民,也就好那麼一點點。他們在天災人禍的逼迫下,紛紛破產,淪為佃戶、長工甚至流民。所以,庶民地主和自耕農對皇族、貴族和縉紳地主有著根本性的利益衝突,彼此間矛盾的激烈程度絲毫不亞於地主與農民!
縉紳地主是讀書人,庶民地主和自耕農是平民,皇族、貴族、縉紳地主與庶民地主、自耕農之間的矛盾,本質上就是權貴與平民之間的矛盾。同時,庶民地主和自耕農作為有產階級,天然地要求國家穩定,鎮壓流賊,抵抗外辱,這與朱平槿的追求目標完全一致。
洪其惠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建議由王府出面,收編四川的庶民地主和自耕農,把朱平槿的支援基礎,立足於庶民階層,包括庶民地主、城市小商人、手工業者甚至於流民。如此一來,朱平槿集團的階級基礎將十分穩固,糧源、財源和人源將源源不斷。
洪其惠建議的實質,是朱平槿這個皇族大權貴聯手平民小地主,共同擠兌縉紳小權貴!
“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忘了我D當年如何聯手民族資產階級,共同打擊四大家族了!媽媽的,D史白學了!”朱平槿心中感嘆一聲,指節不由在桌上重重敲擊一下。
見著洪其惠盯著自己,朱平槿便笑著說明自己的理解:“按洪先生之法,若有自耕農投我王府,王府只拿他一成,較之官府的賦稅低得多,他何樂而不為?小地主雖收了佃戶七八成的租子,官府又徵他賦稅,所剩依然寥寥。若他投我王府,王府只拿他一成,官府賦稅全無。所剩六七成全歸他自己,他何樂而不為?若是縉紳之家的投獻戶,縉紳家拿他三成。他投我王府,王府只拿一成,他何不改投王府?如此一來,若是王莊降租,縉紳們只好跟進……”
洪其惠撫掌笑道:“正是!既有王府的一成投獻明擺著,縉紳們自然不敢多收,否則投獻戶便轉投王府;王府把租子降到五成,縉紳們也不敢多收,否則連佃戶也跑了。如此一來,地租也隨之而降……城中之商人、工匠亦苦五蠹,學生勸世子不妨一併將他們收了,既可疏民之困,亦可收取銀兩。兩全其美,何樂不為?學生只怕此例一開,投獻之人門庭若市!”
大腦思路開啟,世界霍然開朗。兩人對視哈哈大笑。
“只是王府田土太少,容不下這許多人!”朱平槿高興之餘,又擔心起來,“縉紳肆意兼併,也不知那些小地主、自耕農有田土多少!”